贾方舟:吴冠中身家性命画图中
一九七八年,是吴冠中归国的第二十八个年头。归国二十八年才有机会举办个展,这是他在归国前绝对想不到的。如果从一九四三年首次个展算起,中间已隔了三十五年。依他对艺术那种少有的拼命精神,恐怕办十次个展也是十分保守的估计。然而,由于政治的因素,他只能晚来开花,在临近花甲之年,才得以举办个展。展览虽然是在北京中央工艺美术学院之内举办,但却在整个美术界造成了回响。一九七八年的中国画 ,尚处在艺术变革的前夕,吴冠中的画展像一股清风,给画 带来生机。看惯了文革时期那些[高、大、全]、[红、光、亮](指中共当时要求文艺作品要创造正面的英雄人物,形象要高大、全面;并要求与此配合,多用红色、光彩、闪亮,来衬托英雄人物。)作品的观众,面对吴冠中这些感情真挚、生动活泼的小品,沁人心脾的新鲜感不禁油然而生。
个展的成功很快传扬、扩散开来,吴冠中首先接到贵州的邀请前往展出,接着第二年又由北京中国美术馆主办[吴冠中绘画作品展],随之又被邀请到四川、湖北、湖南、浙江、江苏、广东、广西、山西、辽宁等省巡回展出,画家本人也应邀随展赴各地讲学。吴冠中的名字顿时遍传大江南北,艺术主张也终于得以宣扬。这以后,吴冠中的个展接二连三,每隔一年都有新作展出,直到一九八七年香港艺术中心为他举办[吴冠中回顾展],构成又一新的转折:他的艺术开始越出国门,走向香港、台湾、新加坡、韩国、日本,走向美国、英国、法国,直至走进大英博物馆。一九九一年,法国文化部颁发给他法国文化艺术最高动位;一九九三年,巴黎市长为他签发了巴黎市金 章。这个在巴黎求学时自尊心经常受到伤害,不知受过多少[高等白人]冷眼甚至侮辱的[黄皮 小个子],终于以他卓越的艺术成就,赢得了西方人的认同与尊敬。
身为艺术家,吴冠中无意在理论上作开拓性的建树,他只是想讲真话,把憋了三十年一直想说而又不能说的一肚子话说出来。憋了一肚子真话想讲的人并不在少数,问题在于,有勇气第一个说出口的却只有吴冠中。
一九七九年的中国画 ,处在风起云涌的时刻,画家们正在 破各种禁区,酝酿着超越既往的种种清规戒律,并渴望实践西方艺术理论。但由于多年来深为僵化教条的理论所束缚,在此方面的推进与拓展 然步履艰难,许多理论家仍然心有余悸,不敢贸然直陈己见,而另一些理论家则依然把教条当作真理来扞卫。在此后数年中,几乎没有一个新观念、理论不受到质疑、不遭到反对及批判的。
新时期的美术理论则正是在这种对抗中,一步步拓展、深化和提升的。而在这期间,吴冠中始终站在最前线,有意无意地扮演着开拓者的角色。理论界一些最早触及时弊、引起争议、产生回乡的文章,多出自他的手下。其中最早引起回响的一篇,是[绘画的形式美](载《美术》杂志一九七九年第五期),而争议最大的两篇是[关于抽象美]和[内容决定形式?](分别载于《美术》杂志一九八O年第十期和一九八一年第三期)。在这些文章中,他提出了许多有价值的和带有挑战意味的观点,或引起持久的争论,或遭到严厉的抨 ,甚至说他是[眨斥马克思主义的反映论],对新中国美术[采取全盘否定的态度]等等。
在当时的大环境下,吴冠中对许多艺术问题的直抒己见,的确是冒着很大的风险。他不是理论家,不可能对自己提出的任何艺术问题作出纯理论家的角色。但是,出于对民族文化的责任感,出于对艺术发展的真诚愿望,他不能不说,他已把个人的风险置之度外。
早在一九七九年初的一次座谈会上,他就疾呼开放现代的西方美术,不能采取排斥的方针。[在世界上不论大国、小国、先进的、落后的,对现代美术很少像我们国家这样的态度]。我们要[打开眼界,要研究现代美术,起码要把它拿来,鉴别、消化],[在卫星早已发射升空的今日,人们不满足于只欣赏蒸汽机时代的作品,现代的中国人需要了解现代的外国人的思想、情绪和艺术手法……]吴冠中就是这样直言不讳地公开表明自己的见解,更没有人像他那样表现出对中国艺术走向现代的真诚与渴望。
从七O年代末到八O年代初,吴冠中一直十分活跃,到处讲演、连续发表文章,适时宣传他的艺术主张。虽然不断受到官方思想的强大抵制,但却在广大青年画家中产生强烈共鸣与回响。可以说,一向动于耕耘画布的画家,同时也是新时期美术理论中的开拓大将。他的主要成就虽然是在绘画方面,却也不能低估他在理论上产生的影响力,尤其是新时期初期,人们还没有足够的勇气和理论基础的年代,他的奔走疾呼不啻是替开放的呼声打了一针强心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