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方舟:吴冠中身家性命画图中
位于西子湖畔的国立杭州艺专,以浓郁的艺术气氛孕育着一代青年学子。青年时代的吴冠中如鱼得水,一头埋进这个自由的艺术天地,仿佛找到了人生的归宿,再无反顾。国立杭州艺专成立于一九二八年,首任校长是刚从法国归来不久的林风眠,聘用的教师也几乎是清一色的留法学人:林文铮、吴大羽、蔡威廉、李超士、雷圭元、刘开渠、方千民……因此,从授课方式到教学观点,都深受法国美术院校的影响。图书馆里的画册及期刊也以法国为最多。学校一方面对西方现代艺术采取开放能度,一方面又十分严格地要求学生的基础训练(学生入校要先在附中学三年素描,然后才能正式进入专科学习)。吴冠中在这样一个素质高、思想开放、学术气氛浓厚的环境里习画,对他的艺术理念的形成,产生了决定性的影响。
影响主要表现在两方面:一是他能有机会较早接触到西方现代艺术,并且在习画伊始就深深地爱上了塞尚、凡高、马蒂斯、毕卡索等诸位近代艺术大师,而这个先入为主的知识结构,决定了他一生的艺术走向。进入八O年代以后,当大陆的中年画家(他们都是在与西方现代隔绝的环境中接受艺术教育)面临对外开放带来的知识更新的局面时,对于吴冠中则只是回顾和再认识罢了。二是杭州艺专在科系的设置上采取中西合璧的教育观点,这对吴冠中的影响同样深刻。
对于融国画与西画为一体的措施,当时校方的艺术教育大纲曾作如下解释:
“本校绘画系之异于各地者,即包括国画、西画于一系之中。我国一般人士多视国画与西画有截然不同的鸿沟,几若风马牛不相及,各地艺术学校亦公然承认这种见解,硬把绘画分为国画系与西画系,因此两系师生多不能互相了解而相轻,此诚为艺术界之不幸!我们假如要让僵化的国画适应社会脉动而另辟新途径,则研究国画者不宜忽视西画的贡献;同时,我们假如要令油画脱离西洋的陈式而足以代表民族精神的新艺术,那么研究西画者亦不宜忽视千百年来国画的成绩”。
若把吴冠中后来的艺术主张、所走的艺术道路两相对照,不难看出这个融中西于一体的教学理念,在他身上实践得何等彻底!当年国立杭州艺专的教学理念无疑源自于林风眠,林身为一校之长,对学校的教育方向所产生的影响,具体呈现在他的办校方针之中:对西方现代艺术采开放能度、严格学生的基础训练、纳国画与西画于一炉……这都是林风眠早期艺术理念的结晶(参见正中画局一九三五年出版的《绘画丛论》)。
林风眠并不曾直接教过吴冠中,因此,林风眠给予吴冠中的影响,无宁说是这些教学理念带给他在基础与观念上根深柢固的影响。同时学习西画与国画,为学生时代的吴冠中带来终生受用不尽的好处。加以林风眠那种不结交权贵、处世淡泊、与世无争,一生只专注于艺术的高洁精神,更成为吴冠中向往和崇仰的楷模。可以说,林风眠是引导了吴冠中一生的精神导师,而吴冠中则是从人格精神到艺术学养全面继承了林风眠的后继者。
在学生时代,深刻影响吴冠中的另一位导师是潘天寿。林风眠中西合一的教学主张,将吴冠中引领到潘师的门下,而潘天寿又为他“引见”了范宽、石涛、弘仁、八大……。吴冠中遵照潘师从临摹入手的教学主张,通过一系列临摹,从直观上深入了解与学习传统绘画,这在他一生的艺术道路上留下深刻影响。一九三九年,国画、西画分系以后,吴冠中在左右为难之中,虽然最后放弃了国画,选修西画,但“国画的因素却不断在我思想感情的深处发酵,并且随着岁月推移和学习积累,我愈来愈体会到,国画和西画虽工具不同,但在艺术本质上却是一致的”。
吴冠中最终又从西画转回到水墨之乡,不能不说与早期这段深深的“恋情”有关,与潘天寿给予他的深刻影响有关。青年时代的吴冠中时而不守本份,常发奇思妙想,因以请教潘师,潘回答说:“以吾弟现在时期,宜多研究,少主张”。潘老师的严教,吴冠中至今铭记在心,永志不忘。吴冠中在国立杭州艺专就读一年之后,宁静安定的学习环境即被日寇侵华的战火所吞没。一九三七年十一月,全校师生在林风眠校长的率领下开始了流亡生活,随着战火蔓延,东躲西藏,八年中校址先后搬迁七次之多。然而,就在这样战乱的环境之中,吴冠中依然执着于艺术,靠着教育部每月五元的战区学生贷金刻苦求学,甚至利用空袭警报停课的时间,请求管理员将他反锁在图画馆中临摹古画,就这样直到一九四二年毕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