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方舟:吴冠中身家性命画图中
一九九一年,老伴突然病倒,险些离他而去,待她康复后,他又写了《他和她》的绩篇,感人至深地描述了担心老伴先他而去的痛楚心境:“忙碌的他,一向被时间追赶,追赶时间,如今却被时间抛弃了,像被囚在一个死角,什么也做不下去,亦不再有时间观念。块垒在胸中沉淀,无处倾吐,夜来,回到队房,哭吧,反正她也听不到,抱着她的枕头痛哭,是死别了……她走的太早,才六十岁,她狠心摧毁了他最后的十年艺术生涯。他自恃坚强,其实脆弱……”。诚然,多年的相依相伴,他已经离不开她,“如果她的病不再能完全复健,他不知他和她将坠入怎样相同或相异的苦难中去”。他们各自的心中都有一个晚年梦,她想要他偃旗息鼓、远离名利,到僻静的乡间安享轻松的晚年,与她相互搀扶着,在宁静中走向夕阳。他虽也向往这样的晚年生活,但拼搏之心仍不时浮起,更想在有生之年“唱出心底的最强音”。然而,无论走哪条路,无论谁来走,都需要对方的存在。“失去了谁,就失去了所有的路,通向闹市和通向僻壤的路,通向荣誉或通向淡泊的路,她的淡泊与善良始终是他精神上的保护伞。如今他老了,曾经沧海,即使无风雨,似乎依然永远离不开那保护伞了”。
不难看出,吴冠中与老伴之间真挚的夫妻之情,已由生活中的伴侣升华为艺术生涯中的同道。吴冠中曾慨叹艺术中没有同道,并为此而深感孤独;他的老伴也曾在与疾病搏斗的险途中,觉得自己是一个孤独者。他因不被病中的老伴认作“同道”而深感“被她冷漠相待的无名悲凉”。现在她的病好了,他们又可以各自做他们的晚年梦了。然而,善良随和的朱碧琴恐怕永远也无法说服她的老伴依着她的意愿走。1992、1993两年,吴冠中不仅没有偃旗息鼓,反而由于老伴的康复而又进入了新的创作盛期,这真是无可奈何的又令人振奋的事。
一九四七年春,吴冠中辞别父母和新婚妻子,离开中国前往法国巴黎。他在《望尽天涯路》中描绘初抵巴黎时的激动情景:“我到了巴黎,不是梦,是真的,真的到了巴黎了。头三天,我就将罗浮宫博物馆、印象派博物馆和现代艺术馆看了一遍,我醉了!”那种当梦想变成现实后的从怀疑到确认,那种等待已久的饥渴感,那种获得多年来梦寐以求的东西后狼吞虎咽的样子,以及得到满足以后的醉意,都在画家笔下得到真实的描绘。
到巴黎以后,吴冠中进入巴黎国立高等美术学院苏佛尔皮教授工作室研修油画。苏佛尔皮教授的画风接近勃拉克,常以现代手法表现古希腊题材,赋予新内涵。他的教学方法别具特色,常能一语中的,启发学生的直觉能力与现代造型意识,使吴冠中三年学习,终生受益。如果说,在国立杭州艺专的六年还只是在吴冠中的艺术历程中奠定了基础和明确了发展的方向;那么,在巴黎的三年,苏佛尔皮教授则帮助他确立起坚实的现代造型观念。如果说,林风眠、潘天寿是从不同方向上深刻影响吴冠中的两位尊师;那么,苏佛尔皮则是第三位。他不仅深深影响了吴冠中的艺术观念,而且在回国与否的问题上,对于吴的选择也给予了有力的支持。
完成三年学业以后,吴冠中站在了人生的十字路口,是回国,还是继续留在巴黎深造?他必须做出一个决定后半生的重大选择。他犹豫不决,并为此与朋友 彻夜长谈、辩论。能秉明在《关于罗丹——日记择抄》一书中曾详细记下这个无眠之夜:
“昨晚在大学城和冠中、熙民谈了一整夜。谈艺术创作和回国问题,这无疑是我们目前最紧要的问题了。总结起来,我们的讨论可以写成下面两个各有道理而互相矛盾的命题:
一、从事艺术工作必须先掌握成熟的技巧,没有足够的技巧,不能得人信赖,如何回去展开工作?
二、抽象的纯粹技巧是不存在的,作为艺术家得投入生活,在生活的实际体验中创造自己的技巧,形成自己的风格。具体地说,也就是我们该现在回去呢?该学成了再回去呢?……未来是没有把握的,没有任何既定的吾辈道路可循,只能恁每个人的直觉和预感、勇气和信心去作决定”。吴冠中的观点显然倾向于第二种,他在犹豫一段时间之后,终于凭着自己的“直觉和预感、勇气和信心”作出了回国的决定。艺术的生成不能没有自己的土壤,艺术家的成长也不能离开特定的民族文化背景。尽管有不少在异国他乡取得成功的例证,但吴冠中依着自己的直觉,断定巴黎不能成为他的艺术生成的土壤。此地固然是世界艺术中心,他也在这里学到了不少东西,但在情感上,这个“黄皮肤小个子”总感到有许多格格不入之处,总感到一种莫名的“幽灵也似的空虚”。他感到自己在异国他乡就如同失去了稳定安泰,他必须有一个落脚之地,必须回到祖国的土地上发展自己的艺术。他把最后的决定告诉了老师。苏佛尔皮教授本想挽留他,想让他留下来继续学习,他喜欢这个勤奋好学、成绩优秀的中国籍学生,但他很快理解并支持了吴冠中的决定:“你的确应该回到自己的国家,从你们祖先的根基上去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