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方舟:吴冠中身家性命画图中
一九四二年初,第三次全国美术展览会在重庆揭幕。展览共分三大部分:一为“作家出品”(指知名画家、广受瞩目的新秀和社会上已有定评的画家),二是“新进作家作品”(指未参加第二次全国美展而是在抗战期中崛起的生力军),三是“学生作品”。那时吴冠中尚在学校,也有作品入选。关于这次展览中的西画部分,秦宣夫曾作过这样的评论:“此次西画出品十分精彩,虽则量的方面不及第二次,但质的方面比第二次好得多,出品也十分齐全,可谓西画界之群英会”。对于学生作品秦氏也有评论,谈及学生作品以水彩居多,“但其中也有不少油画”,并列举出五幅作品,包括吴冠中所作之“静物”。
摅吴冠中自己回忆,这件作品为方形,采林风眠喜用的那种方中套圆的构图。以圆的盘子和盘中圆形水果构成画面主体,表现手法十分现代,甚至画得很野。秦宣夫认为这件作品“不是作者本来面目”,可能与此有关。因为秦当时为艺专老师,自然对学生吴冠中的本来面目有所了解,否则不会这样评论。但不论其作品成熟与否,这是吴冠中走向社会的第一件作品,是他在社会上的首度“亮相”。作为一个学生,未出茅庐先有“声”,并且是利用西洋现代的“发声”方法,他的艺术起点十分清楚。如果再看看他于一九四三年(刚毕业不久)举办的个展,这一点就更加清晰。
那时吴冠中已到重庆大学建筑系当助教,展出地点在大学区沙坪坝青年宫,展出的几十件作品以油画、素描为主,有静物、风景,但更多的是裸体。裸体素描多学马蒂斯,单线变形,不涂调子。裸体油画则更多借鉴于莫迪里安尼,风格狂放,大胆变形,如其中一幅躺着的女人体,为粉绿调子,难为一般观众接受,自然也不会为骂马蒂斯为(马踢死)的徐悲鸿赏识(当时徐所在的中央大学正座落在青年宫对面)。但这些作品却真真实实地反映出画家在“青年时代的赤裸与狂妄”,以及他的追求与心声。
四十年代初,年轻的吴冠中正是借用他的“赤裸与狂妄”、追求与心声,编织着一个美丽的梦。重庆大学的优越环境和助教的有利位置,使他有机会重新为自己设计一条通往更高艺术殿堂的路。已经从学校走入社会的吴冠中,并未稍减他的求知渴望,他还想学习,一窥更高的门径。但他没有别的办法,“唯一的法宝就是凭考试”,他开始攻读法语,并终于以第一名成绩实现了公费留学巴黎的梦想。其实这个梦想早在他年轻的心中朦胧地映现。校长、许多老师都是来自那方圣土,而他所崇敬的世界巨匠,更是一个个从那里崭露头角,扬名世界艺坛,那里有这个年轻人梦寐以求的一切,他一心向往着这个艺术圣地。
一九八九年,吴冠中画了一幅油画,取名《梦巴黎》。画面主体为巴黎圣母院,左右又添加了许多象微巴黎的着名建筑与雕刻,如巴黎歌剧院、凯旋门、铁塔、罗丹的(沉思者)等等。真是一件有趣的事:四十年前做的“巴黎梦”,四十年后又变成“梦巴黎”。巴黎梦是对巴黎的向往,梦巴黎是对巴黎的怀念。四十年前的巴黎梦化作留学巴黎的现实,四十后梦巴黎则成为重返巴黎、画巴黎的举动。四十年岁月悠悠,人生多坎坷,如何能不感慨万千!
皇天不负苦心人,留学巴黎的美梦成真。临行前,吴冠中做的最重要的一件事,便是与相处、相爱了四年的恋人成婚。“洞房花烛夜,金榜提名时”,这是古代知识份子的人生至乐,现在它也降临在吴冠中的身上。一九四六年冬,金榜提名的吴冠中终于与在重庆大学附小任教的朱碧琴结为百年之好。陈之佛为其证婚,林风眠还在其结婚纪念册上题字作画。在结识朱碧琴之前,吴冠中曾有过初恋的经历,但那是一次没有结果的苦恋、单恋。在流亡的学生时代,吴冠中因患脚疮需不断去医院治疗,而爱上了替他换药的护士小姐。突发的浪漫情怀,促使他创造了许多可做小说素材的戏剧性情节:调查、跟踪、写信……但他的苦苦追求都不得不以失恋而告终,因为半个世纪以后,她才从他的一篇(忆初恋)中得知他的恋情——她压根儿就没有收到过他的信。那个梦幻中的白衣天使如今也早已是儿孙满堂……
也许是为了回报吴冠中的这种亦诚之心,老天爷又送给他一个朱碧琴。在吴冠中眼里,朱碧琴是完美的,她“年轻、美貌、纯洁、善良”,“习惯于俭朴、无奢望”,她“处事待人总恰到好处,随和易处”。作为妻子,她为吴冠中生了三个儿子:长子吴可雨,生在吴赴法留学的一九四七年,次子吴有宏和三子吴乙丁分别出生在他归国后的一九五一年和一九五二年。吴冠中整天忙着自己的事情,抚养孩子、家务难事便全部落到贤内助的身上。吴冠中从内心深处感激心地善良、甘于奉献的妻子、老伴。她也确是一位典型的中国女性,在艰难的环境中,她为了支持和辅佐丈夫的事业,留下许多感人的传说。八十年代末,吴冠中在艺业有成的花甲之年,饱蘸着感激之情写下一篇《他和她》,说她“一辈子中不知借给了他多少时间,节约了他对生活的支付……他欠她太多,永远无法赏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