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方舟:吴冠中身家性命画图中
吴冠中出生在一个清贫的农村家庭。后来虽然成为画家,却从没有抛掉农民的辛勤本色。他的外表也同样保留着这种本色:脸庞黝黑、皱纹满面、身影瘦削,全然是个劳动者的模样。吴冠中常戏称自己是“苦行僧”、“手艺人”,年年背着画箱“走江湖”,全不在乎衣衫整洁及外表的优雅与否。他画起画来,常常是整天不吃不喝,极度的专注投入。他外出写生可以几个月一身衣服穿到底,每每遭人误解。他曾经画过一幅自画像:“山高海深人瘦,饮食无时学走兽”,生动地勾勒出一个终年奔波于天南地北的艺术献身者的形象。确实,胸怀坦荡、光明磊落的吴冠中,作为一个画家,有着常人难以企及的对艺术的狂热与虔诚。正是靠着这种狂热与虔诚,成就了他作为一个大师的艺术人生。
吴冠中原籍江苏省宜兴县闸口乡北渠村。吴冠中的家乡是典型的江南鱼米之乡,如他所说,“河道纵横,水田、桑园、竹林包围着我们的村子”。吴冠中家门前有一条河道,河水流到这里终止了,是终端也是起点,从这个起点可以通向闸口、宜兴、无锡、杭州、重庆,中国乃至世界的任何一个地方。吴冠中就出生在这里,从这个人生起点上,乘着他姑爹的船走出水乡,一步步从乡镇到城市,比东方到西方……
吴冠中的父亲吴爌北是村里少有的知识分子,起初在外乡玉祁教书,后来回到本村办学兼务农,学校就设在吴家祠堂。吴冠中上学,最初就是在父亲当校长的这所吴氏私立小学。吴冠中是长子,因家里子女多,生计艰难,又考虑到田地少,子女长大分家后更无立锥之地,因此父亲竭力设法让子女读书,将来出外谋生。吴冠中遵照父亲的意愿升学,但他却不满足于仅仅当一个乡间教员。他一路考试,升入县立鹅山小学、省立无锡师范、国立杭州艺专,而这一走,便再也退不回来。小学、中学、大学、留洋……从吴家门前那个小小的港湾一直走向巴黎——全世界艺术家心目中的圣地!
凡高曾说:“艺术就像是一条水声潺潺的溪河,把人带往港口”。吴冠中就是沿着这条艺术之河,一步步走出中国,走向世界。考取国立杭州艺专之前,在吴冠中的人生经历中,并无任何通往艺途的迹象 可寻。他既无学艺的优越环境,也不曾表现出这方面的特殊偏爱或天赋。一九三四年,读完无锡师范初中课程的吴冠中,没有正式升入师范,却考取了由浙江大学代办的工业学校电机科,走上工业救国之路。只是一个偶然的机缘——在全省学生暑期军训中,他结识了国立杭州艺专的学生朱德群,从此引发对艺术的痴迷。他突然间疯狂地爱上美术,并不听父亲的劝阻,一意孤行地改变了自己人生的方面,由工业学校转入艺术专科学校。
在这一转折中,年轻的吴冠中(当时只有十六岁)似乎显得有些轻率,至少在父亲看来是如此,而从就业的角度看,则更是如此。但吴冠中好像中了魔法,完全不去顾及这些因素。在他的天性中一定有某种东西与艺术息息相通,否则就很难解释他这个突然的改变。他似乎毫不犹疑,仿佛已是“众里寻他千百度”,终于得见,便一往情深,终身相许。而构成这一转折的契机,就是结识了朱德群,正是朱德群,正是朱德群的“点化”,使他悟出“天机”,使他在小小年纪已知“天命”。因此,他在白首之后的今天,仍不无感慨地说:“没有朱德群,就没有画家吴冠中”。
差不多与吴冠中同龄的朱德群,在杭州艺专业毕业后曾留校任教,后至台湾,一九五五年赴巴黎旅居至今,与先后留居巴黎的赵无极、熊秉明并称巴黎“三剑客”。朱德群的抽象油画深具水墨情韵,极富东方情调。在艺术取向上与吴冠中有着相近的追求,吴冠中视他为终生难得的知音。
若说在吴冠中在认识失德群之前,与艺术不曾有过任何渊缘,那倒也不尽然,童年时代的吴冠中曾有幸接触过一位据说是远近闻名的画家缪祖尧,他是吴父的老朋友,一度在吴氏小学教书。吴冠中家里挂了一幅中堂,是吴冠中最早见过的艺术品,即出自缪祖尧之手。缪到吴氏小学以后就住在祠堂里,吴冠中经常到缪老师房间看他画画,开始触及绘画之美。吴冠中说:“缪老师什么都会画,画山水,画红艳艳的月季和牡丹,画樵夫和渔翁……我尤其喜欢缪老师画的大黑猫,他用烧饭锅底的黑炭画猫,猫特别黑,两只眼睛黄而发亮,我进美术学院以后,还常常想起那黑锅灰画的猫,可惜再也没见过了”。在鹅山小学和无锡师范初中读书期间,吴冠中不曾回忆过与图画相关的童年经历,因此,与缪老师的这段交往,便是他最早的艺术体验和受过的艺术薰陶了。缪祖尧不仅给吴冠中幼小的心灵留下那“黑锅灰画的猫”,还有他用来作画的那间大画室:“缪老师住的厢房很大,窗口掩映着绿荫荫的芭蕉,一张大画案摆在窗口,真是窗明几净,幽静宜人;这是我一生中头一次见到的画室,始终难忘,我一辈子都向往有这么一间画室”。吴冠中虽然没有直接向缪祖尧学过画,然而这些童年记忆,与他日后的选择不无关系。七O年代吴冠中回乡,还专程到渔村看望垂垂老矣的缪老师,正是他,给了吴冠中最初的艺术启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