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冠中百日谈:早年留学法国,浸润西洋艺术
在留法同学中,秉明和我的心路历程最接近,我们在实际生活中接触最多,思想感情的交流也最多。他是从哲学转向雕塑,我是站在绘画的山头上遥望文学的巅峰,也临近哲学了。我画的画每次都让他先看,愿意听取他的意见,他的眼光是中国品位和西方精神相结合的,对绘画语言体会得比较深入。他外语修养很高,英语和法语比我学得好,读的书也比我广,他酷爱艺术的感情同样虔诚,我分析他的性格既理性又富于感情,在理性思考与刨作热情之间,有一定的矛盾,创作需要忘我,而理智要求反思。他后来研究书法,着有《中国书法理论体系》,他将中国书法解剖得龙脉清晰,这得力于他哲理的思辨、造型的剖析、诗的品位,也由于他给西方人传译东方艺术精神的独特体验,我认为这部书应该得诺贝尔奖。他讲授书法课,对汉字解析得非常科学,但是他创作的汉字书法作品我觉得不理想,不够狂放,特点不够,他本人的面貌未见鲜明。我们的努力是相似的,就是在两种文化的比较中探索新路,他对民族传统中的优秀文化很有研究,对西方文化艺术精神也了解得很透,因此在回国不回国的问题上,彼此都有深层的感触。他很仿徨,我回国时他还是暂时留下了。后来,国内政治形势的变化,尤其反右以后,他已不再考虑回国的问题,甚至将住所命名为断念楼,其实他在忍受着无法断念的痛苦。人在海外,数十年的耕耘,他取得的成果却受到国内人民的理解和热爱,他的文章也好,雕刻也好,是在为国内的同胞辛勤工作。晚年,他住在巴黎远郊一个林区旁,他写信希望我去,在他那里住一个时期,他说“这里有很多你喜欢的大树”,他的孤独、他的乡愁,感同身受。他应更早些回国,也许更能施展他的才能,他同人民之间的距离能够拉得更近。但是历史不能倒流,秉明已回不到从前,我觉得是一个悲剧。北京大学100周年校庆时,秉明为母校用铁焊制了鲁迅浮雕像,表达他对母校对祖国深切的情怀,对鲁迅精神的尊崇,无愧是鲁迅精神的后裔。铁是鲁迅偏爱的金属,秉明也爱铁,打铁铸造艺魂,他将铁的鲁迅像手稿送给了我,铁的纪念,我曾以此为题悼念秉明。
我返国后,不能通信和秉明细谈,曾寄希望于将来我们的作品能够会面,让作品相互倾吐,彼此人生际遇不同,深挚的感情不变。幸而愿望得以实现,我们的文集在同一出版社同一书系里相遇了,他的雕塑、我的绘画在新加坡举行了联展。
顾寿观是秉明最推崇的西南联大哲学系的同班同学,秉明一直认为自己在哲学领域赶不上顾寿观的才华,顾寿观在巴黎仅读了两年,就感到完全失望了,未满三年即提前返国,回国以后在社会科学院做翻译工作,政治运动中,被当作“白旗”遭批判,要拔掉他这面“白旗”,他于20年前就去世了,曾翻译法国拉·梅特里的《人是机器》,并根据希腊文译注柏拉图的《理想国》,他的才华随生命而飘零。顾寿观去世后,秉明在巴黎的寓所追悼亡友:一支蜡烛,一杯红酒,一个苹果。
学法国文学的王道乾,也是秉明十分喜欢交往的同学,极有个性和才华,思想受到时代洪流的洗礼,他1949年返国时对秉明说:生活根本不需要艺术。他成功地翻译了法国女作家杜拉斯的《情人》,却说:我希望我做一个查票员甚于希望做一个今天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