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少功:为何很多作家放弃了小说
韩少功:现代小说这种形式有了几百年历史,成熟了,丰满了,但也有些机能老化,甚至像唐诗宋词一样,会有作者和读者的审美疲劳。小说外部的技术条件和文化环境也在变化,如同美术的发展,在纸张和文学出现以后,绘画的故事性功能,像宗教画和宫廷画的那种,就会自动减弱;再遇到后来的摄影,肖像画和风景画也必然退潮。眼下各种现代传媒高度发达,小说最擅长的细节和叙事,早已被其他媒体分享甚至接管。微博不能表现细节吗?电视剧不能叙事吗?……在这种情况下,任何一个敏感的小说家都不能不琢磨文体的变革,不能不对自己的工作多打几个问号。你不妨想像一下摄影出现时画家们怎么想……就是这意思。
读书报:不同的是,您还能写小说,他目前的状况似乎是彻底放弃了。有一些优秀的作家,由小说转向散文,有人将其归结为底蕴不够,想像力下降等各种原因,您怎么看?
韩少功:张承志是个心里有大事的作家,精神性很强,对小说这种世俗化、个人化和单线叙事的文体不满意,觉得不顺手,应该说不足为奇。鲁迅较早放弃了小说,肯定有其深刻的原因。钱钟书能写小说而弃写小说,大概也与才华无关,只能说他另有志向。至于“底蕴”和“想像力”,眼下中年以上的作家基本上都有透支、甚至严重透支现象。有几个人敢拍着胸脯说大话?有些新作,只是维持作者一种表面的规模和数量,常常是水多血少的那种。在这方面,我也有危机感,对自己不满意。
读书报:在创作上,您是否也有状态不好的时候?你觉得自己最大的甁颈是什么?
韩少功:写不动,写不好,是常有的事呵。困难是多种多样的,除了技术层面的,最笼统地说,一是经验资源,二是文化资源,构成了作家的两大克星。有人说,中国人经历了很多曲折动荡,经验资源从来不缺。其实这也不对。如果没有适当的文化资源配置,就像好风景碰上了烂胶片,碰上了白内障,也会变成烂风景或者假风景。这就是对自我经验的误读和误用。我的意思是,中国作家千万不能吹牛,即便你打过仗、坐过牢、下过乡、失过恋,也不一定是经验资源的富翁。倒是应该经常警惕一下:自己的经验记忆是怎么形成的?是不是被流行偏见悄悄篡改了?是不是自欺欺人的假货?……从某种意义上说,作者最大的瓶颈还是对自己和对社会的无知。
读书报:《马桥词典》中我们看到了“野心勃勃地企图给马桥的每一件东西立传”的韩少功。从16岁去那年插队,一直待了6年,那段知青生活对您的影响是怎样的?
韩少功:那几年插队,没让我成为工程师或外科医生,但给了我一个接触大自然和了解底层社会的重要机会,差不多就是特殊的“高等教育”。有那几年垫底,即便我后来进了城,进了文化圈,也多了一个参照角度。85年提出“寻根”,参与的作家大多有下乡知青或回乡知青的背景。为什么?因为这些人不论是厌恶乡村还是怀念乡村,都有一肚子翻肠倒胃和泥带水的本土记忆,需要一个喷发的载体。“寻根”就是这样的载体。从这里,你不难看出经历对写作的深刻影响。
读书报:您在湖南师院上学的时候,同班还有哪些同学比较知名?有过那样一段艰苦的乡村经历,到了大学,是否特别珍惜?您在大学是怎样生活和学习的?
韩少功:77届老家伙多,因为长期失学,所以狂热好学,宿舍熄灯后点上蜡烛再读的大有人在。我当时是走读生,有了孩子,还写小说,还折腾政治,比如邀一些人贴大字报,炮轰地方领导压制有关“真理标准”的讨论。不过我的功课成绩很好,只有英文稍差——这使我不甘心,毕业后又回母校的外文系旁听。几年前,有过一次同学大聚会。大多数同学都状态不错,在教学、研究、经商等岗位上各有所成。也有当官的,光我那个小组就有省部级、厅局级的五个,而且还没一个被“双规”的,也算是不容易了。
读书报:你1988年去了海南,在《海南纪实》杂志任主编,创下的杂志量发行的惊人纪录。当年“摆事实不讲道理,雅事俗说和俗事雅说”的主张,今天还行得通吗?
韩少功:那几句话,是我当时对新闻类稿件的要求,意思是一要防止主观臆断,不要强加于人;二要讲究品质和效果,不能太“八卦”,也不能太学究气。但当年在市场上的成功,并不意味着在以后也能成功。《海南纪实》发行过百万,拒绝一切广告,是出现在特定的时期,相关的条件无法复制。比如当时同类期刊都被旧体制捆住了手脚,只有你放开了打,一套个体户的打法,当然是无往不胜。现在还有这样的条件吗?当时的读者大多是心里有国家大事,现在还有多少这样的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