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法的原创性:不可不谈,不可妄谈
看不见的竞争力——薛元明
记得小时候在乡下看过一个场景,至今印象深刻。一位大叔蹲着编凉席,只见竹片在指间穿梭飞动,不一会儿身下便多出了一长截席子。我忍不住走上前,站在旁边问东问西,等到他抬头时才发现,他是一个盲人。如今想起这段往事,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一个双目失明者,指法能做到如此熟练,而熟练到一定程度,就会带给人艺术享受。黄宾虹当年双目近盲之时,完全凭借感觉,或者可以说,此时“天目”已开,书画一派天机。曾经蹲在我眼前的那位编席大叔,并不是什么大师级人物,甚至和艺术家也不沾边,仅凭借手指熟练的节奏感就能做出漂亮的凉席,且有条不紊,说明他是用心来感受的。
这就给书家一个重要启示。书法首先要有技法要求,而且必须做到非常熟练的程度———但并不是最后的要求和最高的要求。曾几何时,有些人大谈意境、形式、随意、意临之类,却忽视了最基本的技法锤炼,不知误导了多少人。基本技法都不过关,再好的感觉也无用。一个人的肢体动作无论怎么美,也不会是舞蹈。一个普通人高兴时,很可能大笑几声或哼一段小曲,只有诗人才会出口成章,懂音乐的人才可能谱曲。
当练书法“到了一定程度”,很多问题就不是单纯的技法可以解决的,要靠思想、靠学问、靠修养,并且用自己的心来感受,才能从技法过渡到超越技法。很多人误解强调读书的本意,即使一些提倡读书的人,有的也只是喊喊口号,未解此中真意。并不是一本书放在手里翻一翻,书法水平就直线上升了,而是在感到迷惑、徘徊之时,读书可以明理,使人学会思考,找到前进的方向。书法家的成功不在于走得多快,而是走得更持久。必须“到了一定程度”才会有自己的理解,一如“书读百遍,其义自见”。
借助技法而最终超越技法所达到的阶段,就是“原创”。今人相对古人来说,缺少日常书写这一环节,少了很多锤炼技法的时间。没有技法,入不了门,再好的艺术感觉也无能为力,就永远不会到“一定程度”。技法不断积累,同时又有一定的思想,才能实现从技法到超越技法的体验。这个过程不能省略。书家通过日常书写来实现融会贯通,日常书写的缺失使得临摹与创作之间脱节,无法自然过渡。融会贯通是一种重要的转化能力。虽然强调必然的积累,可能因偶然的灵感而水到渠成,但对于不同的书家来说,随时都可能存在一个“瓶颈”,积累与转化之间没有必然,并不是积累到一定程度就会自动转化,其中有未可知性。所谓的未可知性,正如达·芬奇当年在解剖人体时,到最后冒出一个问题———我为什么没有找到灵魂?灵魂在哪里?这就是未可知性。书法中有很多不可言说的部分。“化合能力”不仅需要书家有高超的整体素质,也和时代环境等多种因素相关。王羲之之所以成为王羲之,并不是某一方面因素能够决定的,与其性格、经历、才情都相关,但具体是哪一种因素也无法确认。弘一法师书风的形成与其独特的经历、天赋和人生际遇密切关联,书法已是一种行为方式、一种生活方式、一种思考方式,维系了全部身心,最终有一种常人难以颉颃的创造。到了这种“一定程度”,就不仅仅是写字,而是写人生,即通常所说的“化境”。书法是化学反应,不是物理反应,根本在于一个“化”字。米芾有一段众所周知的话:“余初学先写壁,颜七八岁也,字至大一幅,写简不成。见柳而慕紧结,乃学柳《金刚经》,久之,知出于欧,乃学欧。久之,如印板排算,乃慕褚而学最久。又慕段季转折肥美,八面皆全。久之,觉段全绎展《兰亭》,遂并看《法帖》,入晋魏平淡,弃钟方而师师宜官,《刘宽碑》是也。”这段话描述的就是“原创性”的过程。“原”即“源”,取法一定要有来源、要有出处,不能是无源之水;“创”是创造,艺术本身就是一种创造,既有继承的来源,又有个人的理解和发挥,才是原创性。
原创性可从三个层次来理解和把握。一是手工性,在惯常材质上发挥创造力。有些书家借助电脑进行拼图设计,而后“集字描红”,或者在宣纸以外的材料上创作,比如在衣服上,不用毛笔而用竹笔,这都不能算作原创。笔法即手法,手法即心法。书法与“手”息息相关,与笔墨纸砚密不可分。二是思想的原创。原创展示了个人独立思考的能力,想他人之未想,行他人所未行。但不能凭空而来,人不能活在真空环境中。三是技法的原创。因为积累的有效性,水到渠成之时,思想灵感的火花迸发出来,技法上化古为新。四是注意力要高度集中,心无旁骛,就像阿基米德发现浮力定律一样,在旁人看来其举止极为怪异。牛顿在树下深思,因为苹果掉在头上而悟到万有引力,有的人就算砸昏了头也想不出,因为注意力不集中。思想的原创和技法的原创互为关联,思想形成灵感,积累产生灵感,最终是情境产生灵感。灵感是原创性最直接的体现。
个性未必是原创性,有原创性才有个性。米芾批评“欧柳为恶札之祖”,实际上说明个人的眼光和意识成熟了,“到了一定程度”,便不满足于继承,要超越前人。王铎有一段话:“吾书学之四十年,颇有所从来,必有深于爱吾书者,不知者则谓为高闲、张旭、怀素野道,吾不服,不服,不服!”说的是同样的意思。吴昌硕则云:“近时作篆莫郘亭用刚笔,吴让老用柔笔,杨濠叟用渴笔,欲求于三家外别树一帜难矣。”三人虽然都没有言明“原创性”之类的字眼,实质上强调的就是原创。就算个性非常独特,也未必是原创性。郑板桥书法号称“六分半”,不登大雅之堂,生硬造作,没有融合,不算原创。书体演化结束之后,多体并列,书家基本上走多元融合的路子,自清代 开始便是这种大趋势。以隶书为例,目前普遍的行草化、草意化的不良趋势,背离了隶书的要旨。很多属于四不像的“杂交品种”,不属于原创。赵之谦篆隶碑结合,做到篆是篆、隶是隶、碑是碑,是货真价实的原创,邓石如、何绍基、伊秉绶等才是隶书的原创性。只有纯粹性,才有原创性。
原创性是创造性、是开拓性,不但对自身具有意义,而且可以为后继者开辟一条道路,让后人站在自己的肩膀上继续前进。颜真卿是原创,米芾是原创,黄庭坚是原创,王铎是原创。原创性不可奢谈,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具有原创性,通常只有大师才会有原创。大师在个人毕生积累的基础上的创造性,即原创性,具体到每个人,有不一样的原创性,否则就不是原创性。原创性可遇而不可求,水到渠成,急不得、等不来,慢工细活之后骤然而生,在方方面面因素皆备的情况下,才有可能实现。时下书家知识面狭窄,功利心太重,唯技法论等,都是原创性生成的障碍。
书法的进步和发展依赖原创性,这是一种看不见的“内在的竞争力”。简单地说,就是将自己与古人放在一起,获得对自身的认同和确认。现在多半是“外在的竞争力”,以今人为参照系、以展览为参照系,是竞技、是名利,甚至对“内在的竞争力”取而代之,所以远离了书法的本真,也远离了原创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