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零:文化人也不是善茬儿
刘苏里:你说话倒是干净利索,剑锋所指,基本不会引起误解。
李零:我说过,“天地之间最没有常识的一件事就是认为别人没有常识”。年轻时,我不懂,大人物为什么也会犯错误,而且是非常低级的错误。现在才明白,常识错误,人人有份,不犯错误不是人,那是机器。错是天天有,与生俱来,挥之不去。大人物怎么啦,老了,精力不济,犯错误的频率更高。吃的咸盐再多,也不能不犯错误。我们常说伯乐善识人,九方皋相马,还在他之上。这样的高人,居然不辨牝牡骊黄。原因是什么?是得其精而忘其粗,见其所见,不见其所不见。他连公的母的、黄的黑的都分不清,当然属于学术界穷追猛打的所谓“硬伤”。这么厉害的家伙,他都犯这么低级的错误,何况驽钝如我辈乎?老虎厉害不厉害?厉害。它为什么经常睡觉,原因是它经常饿肚子,得节省精力。扑腾一回,几乎脑溢血。它太敏感,就不能每时每刻敏感,凡是不上心的东西,该屏蔽掉就屏蔽掉。
学术是个通天塔,也是一条不归路
刘苏里:这十几年,我读过你三个杂文随笔集子,觉得你持续关注几个重要主题。第一是革命和战争;第二是中国文化的命运;第三是有关中华民族的形成过程和演变,以及未来我们这个民族应该怎么安置自己。这三个主题应该是有内在联系的。我的问题是:你的思考是基于什么背景进行的?
李零:我这一生,时常感到矛盾,第一次内心大冲突是在“文革”初。“文革”前我喜欢风花雪月。“文革”时感到惭愧。面对这么大的动荡,那些东西算什么呢?当时我特别惭愧,就把我玩篆刻、画画的东西都扔了。纯学术一直是我的梦想,但我真正的梦还是在学术之外。我原先意识不到,后来才明白:大东西,用学术讲,永远讲不了。学术是个通天塔,也是一条不归路。
刘苏里:你说的“大东西”是指什么?李零:就是那些让我最困惑的问题。
刘苏里:你已经强调了不止一次你的矛盾,这与你们这一代人的生活经历、家庭出身,所见所闻恐怕都有关系,和中国士阶层的传统可能也有关系?
李零:不,我恰恰觉得你说的中国士传统有一点特别不好,就是中国知识分子特别热衷于政治,几乎把任何学术问题都化为政治问题,杀气腾腾。
刘苏里:但社会分工分配给他的,就是要承担对时政的议论。
李零:最好的介入就是当官。但我认为,这是一害政治,二害学术。
刘苏里:但谁有办法避开吗?
李零:我不认为学者可以脱离政治,毫无立场。比如王国维和陈寅恪,他们就有他们的政治立场、文化立场,他们的情感是在前革命时代。所谓“独立”是这样的“独立”,所谓“自由”是这样的“自由”,所谓“风骨”是这样的“风骨”。王国维写过很多学术文章,但你读一下他的《殷周制度论》就明白了,他是不得已呀。所有纯学术,其实都是寄托在周公之梦上。人置身于社会风潮,不可能太超然。但我觉得,你做学术,还是要把这两件事分清楚。政治观点,你有你的观点,我有我的观点,谈不拢可以不谈。但咱们谈学术问题,就不要再扯政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