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西方传统绘画的不同土壤
本文所属专题:潘公凯艺术专栏
人类早期绘画的题材,大多是动物和人。希腊艺术以人为主题,同时期的中国艺术虽也以人为主体,但《诗经》和楚辞中已开始大量借用花草作为精神的寄托和象征,已开山水田园诗的滥觞。在绘画上,魏晋南北朝时期,山水花鸟已开始从人物画中独立出来,这种分离过程比西方绘画早了一千几百年。此后,中西绘画的发展就相距越来越远了。在西洋画中,人的血肉之躯和世俗生活始终是描绘的中心,诸神的天国也是现实人间的理想化。而中国画至唐,山水花鸟已势力强盛,至宋便成为画坛主流,人物反倒日趋衰微了。对于肉体的、物质的、现实的人生,西洋画家是入乎其内,正视直观,积极干预,向往现世的幸福;中国画家是出乎其外,不即不离,淡然处之,陶醉于心灵的超脱。可以说,从内容倾向相对地来看,西洋画是入世的,中国画则是远世的。中国画的远世是一种外在的表现。其根源在于文人士大夫的人生哲学。魏晋时期开始觉醒的知识分子的独立人格,经过各种文史记载,陶诗、苏词等等的文学化、理想化,作为一种典范而在文人士大夫层中扎下了根,成了文士们在逆境中的一种自然而然的退路。“进则兼济天下,退则独善其身”。在动荡的时代,不少知识分子靠这种对政治的退避而保全自己的人格和自由。这种退避有特定的社会背景,往往出于无可奈何,但由于从老庄到禅学的传统文化思想的支持渗透和历代文人的渲染,这种退避又被蒙上了一层淡雅迷人的光晕。而一些看破红尘的知识分子,确也从中感受到了独立人格的价值。多种因素的相互作用,使这种清超远世的处世态度有了越来越深广的影响,以致许多并不风雅的人,也以风雅作为点缀。这种社会风气,便促成了山水田园诗和山水花鸟画的盛行。
其间,中西方民族性格审美心理的不同,也是一个因素。西方人奔放外露,追求感官刺激;中国人平静含蓄,注重精神修养。若是西方人,一定不会满足于那种萧条淡泊的自然风景,觉得平淡无味;而中国人,却能在其中细细品味出深意来。中华民族是细腻文雅的民族,艺术正是她的擅长。在中国长期占统治地位的儒学,比之于欧洲中世纪窒息精神的基督教,实在是高明得多了,故中国的文化艺术能够有持久的繁荣,这是值得庆幸的。中国美学也不断地发展深化。唐宋以后,审美趣味由浓反淡,崇尚自然野逸、简约素雅,即所谓“清水芙蓉”的美,标志着中华民族的艺术鉴赏力进入了一个更高的境界。山水花鸟画的兴起,亦正体现了这种审美趣味的转换。
中国人对于自然景物的喜爱向往和特殊的敏感多情,从哲学角度看,又是基于中国人传统的“天人和一”的宇宙观。在西方人心目中,自然是人的对立面,人为了满足自身的物质需要,必须时时与自然搏斗、竞争。宇宙是无情的、神秘的,既有无穷的伟力,又是无尽的深渊。这种基本观念,正是西方长时期宗教统治的基础。而在中国人心目中,自然与人是和谐的,可亲近的。人与自然有着共同的本质:阴阳交互、有无相生,都是“道”的体现。人可以在宁静的精神生活中通过现象悟到本质,实现自然与心灵的交流。正是基于这种本观念,人才可以寄情于自然,人和自然才能融合在一起,进入“无我之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