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观”与中国艺术的精神传统
执于一偏的“凝视”逻辑
学者或反对把“窥观”等同于“凝视”,但潘诺夫斯基1927年在其论文《作为象征形式的透视》中指出,凝视乃一种通过某个“视窗”看世界,并对“视窗”中的图像进行无限复制的“看”法。
首先,这是一种在特定距离之外,从一个特定角度,以一只静止不动的“眼”进行的“看”,所“看”到的必然是存在“中心消失点”的视觉锥体。通过这个锥体,人们把世界想象为一个平面交叉的纵剖面:锥体的顶端就是眼睛,它与再现空间内独立的各点相连。所以,只需用“视觉线”画出整体的平面图和立视图,二者合并就可获得一个精确的图像。
其次,为了能对在视窗中看到的世界进行无限复制,对象本身和表现手段的物质属性必须(被)取消,视觉锥体的平面横截部分必须(被)忽略,而视窗图像只能是一个纯粹的几何学平面。在这个图像平面上投射的,是一个空间的连续统一体,它被“看”穿,并被理解为包含了各种各样的个别性对象的空间。
尽管这“窥视”是公开进行的,并居有“科学”、“真实”、“普遍”而非“女性”、“小人”、“狭隘”之名,尽管甚至是“窥视”让我们拥有了最方便、直接的观看之道/器:摄影术、绘图仪、现代建筑和“景观社会”……然而,正如潘诺夫斯基的论断所示,这种用“距离化”方式和隐含的基督教信仰模式对世界的客观化,虽满足了人类规范和控制空间的欲望,仍不过是某种时代的“风格”或某种文化的“象征形式”。
无论如何,我们无法否认由“凝视”逻辑颠倒了的事实。一是人的知觉不可能达到无限。因而,那些在由“视线”决定、归属于匀质、纯粹的几何空间中的点,不过是对某种“神话结构”——如因上帝君临而神圣、无限的功能性表达;而事物原本的位置关系和空间关系被完全忽略。二是如此加以复制的视觉并不真实。我们总是双眼移动,从不同的角度,在不同的距离移动观看,我们看到的图像也总是投射在眼球的凹面而非平面之上;那种横平竖直的“视觉图像”,不过是“中心灭点”这一凝视逻辑的强制需要所致。三是“看”不只是一个瞬间,而是一个过程。无论此过程多么短暂,也绝非瞬间印象的自我呈现,而是包含了对个人记忆、情感、经验的调度和运作。离开由此构成的“图式”,我们实际上什么也不能“看”到。更简单地说,“看”从来都是历史的和文化的,而非纯粹身体的或普遍抽象的。
乐可以观
只要不抱持偏见,我们即应看到,不执于“实”(际)与“真”(际)之一偏,而致力于以“观”致中的“诚”道,恰好是对在西方处于相互排斥状态的身体经验与抽象精神的“圆成”。以着名的“季札观乐”为例,如果以排斥一切其他感觉的凝视逻辑来理解,我们就不得不问:乐何以可观?
今人解释说,那是因为古时歌、乐、舞不分,观者只是在“看”那个舞蹈。然而,季札首先观的是“歌”。“吴公子札来聘,请观于周乐。使工为之歌《周南》、《召南》……”后来出现了“舞”,但季札注意的也不(只)是形体和动作,而是一个把自身投入其中,与之感而互通的世界。季札观韶舞,说:“大矣,如天之无不帱也,如地之无不载也!虽甚盛德,其蔑以加于此矣。”如天覆地载,无所不包,无所不至,不可能是什么“形—像”,也不可能是什么“旋律”、“曲调”,而是在这一交感中形成的“象”。“观乐”之所观者,既有声—音层次的轻、浊、徐、疾,变化绵延,更有观者本人由此唤起的当下之感与万里之思。唯其如此,“细(靡)”急促的郑声才不只是对淫声的模仿,或纯粹音乐的繁复演绎,而是观者体察到的民心之流荡放逸。这才是“乐”,是观者断言“民弗堪矣(民不堪命)”的根据所在。
徐复观关于黄公望《富春山居图》之“无用师卷”为伪的见解堪称卓识,但因过疑黄公所画是否“富春山”,拘执西方“现实主义”绘画的教条,而忘失了中国艺术的精神所在,即“观”之所观并非自身以外的对象,而是一个自在其中的世界。反之,“子明卷”以其浓淡阴暗,“符合”经验之真实,误导了徐复观的判断,然以中国艺术精神的传统观之,其破碎陋劣,又何足以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