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观”与中国艺术的精神传统
近代以来,能真正在思想/学术的层面讨论中国艺术的着作极为罕见,徐复观的《中国艺术精神》奇耸挺拔,堪称其中之健者。尽管作为“新儒家”的徐复观没有像人们期待的那样“重新发现”孔子,反而把庄子作为中国艺术精神的代表,但把庄子放回儒门,是南宋以来一直有的话头,对儒、道之辩过于拘执似可不必。令我警觉的毋宁说是,徐复观以康德解庄、以艺术解礼乐、以美与游戏解逍遥,站在“现代”艺术的基线内,为中国艺术传统“辩护”,似乎只是因为符合或不违碍“现代”艺术的最新潮流,中国艺术才有价值。儒者自应权宜行事,方便说法,但如此忘怀“现代”给中国艺术传统确立的位置——中国艺术归属于“古代”、“传统”,放弃“教化”(“诗教”、“乐教”)的古意——人格和德性的养成,则所谓“中国艺术精神”,其价值如何能出于趣味、风格、自由、反抗等现代西方审美趣味的范围,如何能不流于对“现代”艺术原则的变相夸张?更严重地说,此种做法恐不过是自树新义,徒增惑乱,甚或将令“传统”与“现代”的价值俱化为乌有。
本文的目的不是要批评徐复观,而是想从另一个角度重提他当年提出的问题:如果中国艺术不仅只有历史的意义,而且也有其现在的、未来的意义,如何发现这意义的所在?由于“现代”与“西方”的紧密关系,这一问题似更应采用如下提法:
如果中国艺术不仅只有中国的意义,而且也有其东方的、世界的意义,如何发现这意义的所在?
若要在中国的艺术中发现其世界的意义,则须提供一个世界性的架构,就徐复观所主要围绕的中国绘画的主题而言,须提供一个可与“凝视”(西方之“看”的哲学)相匹敌的世界性架构,不依不傍地回答:
中国艺术是否也存在这样“看”的哲学?如果存在,是什么?如果不存在,为什么?
我的回答是肯定的:这一“看”的哲学源出《周易》“观”卦的“我生之观”。我将以“看”与“听”、“触”、“味”等其他感(知)觉经验之间的相互关系,讨论中国之“看”的运作,并在与凝视逻辑的比较中,略述我的理由。
执两用中的“我生”之观
《周易》曾提出三种不同的“观”:
第一种:“童观”。即像儿童一样看。由于处在“前概念”阶段,儿童的看缺乏概括和归纳,甚至可能缺乏注意的焦点,故“不能远见”,常由各种“片段”、“细节”构成。吾人在日常生活中,对世界之整体无所驻心,所获之印象亦不过片段或细节的零余,与儿童的观看无质的区别。
第二种:“窥观”。即不直接出场,而在一定距离之外,利用某些不易被发现的孔、道秘密进行。由于旧时妇女(或类似者)的弱势地位,这样的窥视并无不妥,“阴柔居内而观乎外,窥观之象,女子之正也”。而如何高度集中心神、保持足够的客观与冷静,以便在一个稍纵即逝的瞬间把握对象的“本相”/“本真”,则十分关键。
第三种:“我生”之“观”。即对自性(“我生”)的体察。在易学中,道、性、心、身、物之间的关系,被理解为相互依存的关系,因而“我生”之观须从切身(己)之物入手,“独观己所行之通塞以为进退”,以一种回环往复、互为主客的观照方式进行,力戒过度的主体介入。
用今天的话来概括,此三观可表达为“看”、“视”与“观”的区别:“看”即一般的、寻常的看(瞥、瞧、觑、 瞟、 瞅……),其对象可概括为“像”,即一般的经验/现象意义上的“形”、“貌”之“实”。“视”即“凝视”,即从某一特定角度向对象投射目光,以主体的需要将其对象化、客观化,其对象可以概括为“相”,即可以理性方式描述和把握的“真”。《周易》对以上“看”法,虽未以为不宜,但标持嘉许的,是君子之观/大人之观,即对己身之内/外、己所处之上/下、己之所行/所思/所感,做一总体的观照体察,其对象只能概括为“象”。
《易》对“观—象”的强调,可谓无以复加:“圣人设卦观象,系辞焉而明吉凶……是故,君子居则观其象,而玩其辞。”“子曰:圣人立象以尽意,设卦以尽情伪,系辞焉以尽其言。圣人有以见天下之赜,而拟诸形容,象其物宜,是故谓之象。”似可用“观—象”来表述易学的核心——对“实”与“真”——更准确地说,是实(之)际与真(之)际的“执两用中”、综合圆成;这活泼泼、不再有虚/假/空/幻的“真实”,或可谓之“诚”。朱子云,“诚者,真实无妄之谓。”“诚”非唯一己自成之道,也是开物成务之道,正好构成对那种追求抽象、绝对之真(际),拒斥现象与经验之实(际)的“凝视”逻辑之哲学的超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