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丹青 从未度过这般歧异而分裂的十年
问:在选择模特时有什么特殊的要求吗?
答:现在画里的这些模特,有学校厨师的妻子,有司机夫妇,更多的是画院的学生。我现在选择模特的标准很宽泛,只要生动就好。
问:现在你在中国油画院偶尔也会教学,不在体制内的教学和在学校教学有什么不同?
答:没有什么不同,只要在一间房间里,有一个老家伙在画,一帮年轻人在看,这就已经是教学了。我觉得教学被教条化了,弄得很严重的样子。教学其实很简单,就是一个有经验的人在画,一个或者一群不太有经验的人在看。我们小时候都这样学画的,我从来没有上过学院。我想把教学变成一个很直接真实的过程。当然,我也没有觉得我在画画就是在教学,但学生会说,原来发现我是这样开头这样结尾的,这个方法要比教条有用。在学院制之前,人类的画画都是这样的,师徒制嘛。问:一般都怎么教学生?学生对你提出什么反馈意见?
答:我不教的,就跟他们聊聊天嘛,有个学生叫我爷爷,我现在都有孙女了呢,哈哈。我已经是个父亲了,不太能见到女儿的面,有年轻人在身边总是好的。不过现在的学生都很可怜,一路考过来,都不像人样了,见到老师总是头低着,很紧张,没有朝气,很世故,跟老师都要周旋,拍马屁。他们也拍我马屁,给我送烟抽,帮我做事情,小孩子很小就知道什么是权力,哪个人对他重要,哪个不重要。我们上学的时候从来不做这一套,我没有递过一根烟给我老师,也用不着那样做,那会儿的老师跟现在也不一样。这会儿老师已经变成了一个小小的奴隶主,底下一帮奴隶,这帮奴隶长大了再去做奴隶主,源源不断地提供小奴隶。这就是知识界和大学的现状,一个权力空间。
问:您会怎么教育自己的孩子?
答:我根本不教育她,她不教育我就不错了。你别以为年轻人不懂,其实他们什么都懂的,把什么事情都看得清清楚楚。
问:展览的主要内容是什么?
答:大概有60件油画,40件小纸片素描、速写,总共100件出头。展览的作品大致分成三类:一类延续我在纽约玩弄的老花样,摊几本画册,画写生;一类是人体或肖像,老实规矩,仍如初学时,导师就是我自己;再一类是带学生出外画农民,统称“下生活”,属于革命年代落下的病,近年重拾故技,我愿攀比的对象,仍是当年的我自己——这本画集的排版以作画年份为顺序,大约可以看出我的画由稀少而渐多,也看出我的手怎样由荒疏而稍许熟练。至于图片,回国之后我再也没有画过了。
问:为什么一直画这些内容?
答:一半出于谦卑,因为我从未确信自己把握绘画的法度;一半,说实话吧,其实是骄傲。“文革”期间,所有画家唯恐发表的创作不“革命”,现如今,又看见大家只怕手上的把戏不“当代”。真的革命画,真的当代艺术,我都佩服的,可是众人趋附的事,斜眼看去,我总不热心。如今,总算活到下笔画画不存意图的年岁了,回头想想,十几岁时初学油画的憨傻而专注,最是金不换。近年虽说画得少,却是了无挂碍,一笔笔退回初学时代的好心思,画画人像和静物,等于进了考前班——前些天,我瞧见中央美院周围停着几辆考前班的面包车,车身刷着大标语:“培养未来的大师”,我这独自开张的考前班,宗旨正相反:“回到过去,当个学习油画的初中生”。
问:从2000年回国的那一次个展之后,再也没有看见你的个展了,十年之后的这次展览对你有什么意义?
答:展览是飞云(杨云飞,中国油画院院长)很早以前的构想,一个是临摹展,一个是写生展,我提出的建议是,把留法、留苏三代人的写生作品和临摹作品一起展,这样有一个历史的维度,来看看这七八十年来,所谓三代的油画家到底干了什么事情。在这里会提出一个问题,当初我们为什么要临摹?我们今天为什么还要临摹?写生是什么意思?因为今天的写生被大家贬低为一个考学校练技术的过程,但实际上去看西方美术史,写生对他们来说是一个大前提,有一个活的、真的东西在面前才能进入创作。自从照相术发明以后,差不多中国的油画家都在画图片、画照片,我也一样,无可厚非,这种情况下出现了各种主题、风格和可能性,都挺好,但是代价是整体性放弃了写生,或者是放弃了写生里面最可贵的观看,放弃跟活生生的物象交流的过程。对于我们这些四五十岁、五六十岁,已经各自有点名气、有点成就、被承认的画家,实际上内心都有一种焦虑感,我们画得并没有以前好,至少我是这样。年轻的时候写生有一种很纯的状态去面对物象,所以即便不是创作,也没什么主题,但今天看着还是有感染力。民国的一些画家留下来的基本上还是写生,为什么在今天看可能要比解放以后那么多创作还更接近绘画,这是一个可以讨论的问题。所以三代人的临摹、写生展出来以后,我们并不是要给大家一个结果,而是把问题展开,来看看写生是怎样被引进中国,三代人的区别是什么,哪些东西在成长,哪些在丧失?这是一个反省的、提出问题的展览,而不是一个成就、结论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