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思主义文艺批评的辩证精神
文艺批评近些年比较软弱无力,风气欠佳,常遭人诟病,原因很多。但我以为,缺少马克思主义的批判精神,是其中最为重要的一条。从数量上看,各种文艺批评的文章并不少,有点名气甚或毫无名气的作品,几乎都有相应的介绍或评价的文字面世,有些评论文章还一时炒得很热闹。可是,冷静分析起来就不难发现,这些文章的实际影响力很小,读者非但不感兴趣,反而时常印象不好。这是为什么呢?客观地讲,除了一些外在的制约因素,恐怕主要还是质量问题。马克思主义文艺批评精神被疏离和忽视得很久了,文章既不能旗帜鲜明、切中肯綮地发表意见,也无视方法、态度和价值立场的选择,致使许多文艺批评根本不像是文艺批评,这怎么能不脱离群众。为了提升文艺批评的有效性,发挥文艺批评的积极引领作用,改变目前这种涣散状况,增强文艺批评中的马克思主义精神应是关键的一环。
一、发扬马克思主义文艺批评的辩证批判精神
马克思主义文艺批评的辩证批判精神,是马克思主义文艺批评的活的灵魂。有人习惯性地将马克思主义文艺批评简单等同于“社会历史批评”,等同于“意识形态批评”,或等同于“审美批评”,这是不确切的。
马克思主义文艺批评精神,概括起来可以说就是两点:其一,这种精神说到底是一种辩证批判的精神,是一种勇于和善于好处说好、坏处说坏的实事求是精神。其二,这种精神杜绝“价值虚无”,勇于和善于做出科学而合理的价值判断。这两点构成了马克思主义文艺批评精神的核心。
先说第一点。可以想见,文艺批评倘若没有了辩证批判精神,那么要想体现出马克思主义文艺批评的威力和活力,那是困难的。辩证批判精神并不神秘,也不可怕,它实际上就是唯物辩证法的巧妙运用。在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看来,“辩证法在对现存事物的肯定的理解中同时包含对现存事物的否定的理解,即对现存事物的必然灭亡的理解;辩证法对每一种既成的形式都是从不断的运动中,因而也是从它的暂时性方面去理解;辩证法不崇拜任何东西,按其本质来说,它是批判的和革命的”。如果这种辩证的思想特质能进入到文艺批评中,那么一切庸俗化的、绝对的或形而上学的东西就没有藏身之地了,文艺批评的魅力也就能够充分地呈现出来了。
学界有种意见把这种辩证批判精神理解为简单、粗暴的抨击和批判,这是一种曲解。辩证批判精神,就是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对待文艺家和作品的对立统一、一分为二的精神。譬如,马克思评论拉萨尔的剧本《济金根》,既称赞其结构、情节方面的高明和令人感动,又指出其作品韵律安排得不够艺术,悲剧观上存在失误,并有把个人变成时代精神单纯传声筒的席勒化倾向。这种批评就把唯物史观和艺术辩证法用活了。恩格斯评价作家歌德,也体现了这种精神。他认为歌德在自己作品中“对当时的德国社会的态度是带有两重性的”,有时是敌视的,有时又是亲近、迁就的;认为歌德心中经常进行着天才诗人和法兰克福市议员谨慎儿子、可敬的魏玛枢密顾问之间的斗争。因之,歌德才有时非常伟大,有时极为渺小;有时是叛逆的、爱嘲笑的、鄙视世界的天才,有时则是谨小慎微、事事知足、胸襟狭隘的庸人。他的生活环境是他应该鄙视的,可他又始终被困在这个他所能活动的唯一环境里,所以他会“由于对当代一切伟大的历史浪潮所产生的庸人的恐惧心理而牺牲了自己有时从心底出现的较正确的美感”。是恩格斯给了歌德最高的赞誉,也是恩格斯给了他最尖锐的批评。这种体现了辩证精神的文艺批评,有谁会觉得不深刻、不服气呢?
列宁对列夫·托尔斯泰的批评也令人钦佩。一方面,列宁称赞他是“天才的艺术家”,“创造了无与伦比的俄国生活的图画”,“创作了世界文学中第一流的作品”,另方面又指出他是笃信基督的地主;一方面说他是直率、真诚的抗议者,另方面又指出他是颓唐的、歇斯底里的可怜虫;一方面说他是最清醒的现实主义,另方面又批评他疯狂地鼓吹世界上最卑鄙龌龊的宗教。列宁不赞成把托尔斯泰称为“公众的良心”“生活的导师”这类观点,认为那是“胡说”,是“空话”,是有些人“故意散布的谎言”。他认为“这样的话,比普通的庸人论调还要坏。这是用虚幻的花朵来装饰‘烂泥’,这只能用来骗人”。列宁评价道,托尔斯泰是俄国革命的一面镜子。在他的遗产里,“有着没有成为过去而是属于未来的东西”。这种高度辩证的批判精神,既触及了作品内容的实质,又升华了小说的美学高度。这种批评,同我们常见的那些赞歌式批评、广告式批评、隔山打牛式批评、红包批评、圈子批评、老好人批评以及“隔靴搔痒”“钝刀子割肉”“美化包装”式批评,不是泾渭分明、大相径庭吗?
我们不能说我们的一些作品包括那些获奖作品,比歌德、托尔斯泰的水平还要高吧,可我们怎么在文艺评论中就听不到经典作家那样对待作家作品的辩证批判的声音呢?一味地褒奖有加,一味地不涉及痛处,只会带来批评威信的滑落。这种缺乏马克思主义批评精神的风气,是需要加以反思的。
二、坚持马克思主义文艺批评的价值评判
这是马克思主义文艺批评精神内核的又一个方面。没有价值评判的文艺批评,可以说同马克思主义文艺批评是不搭界的。马克思主义批评是一种文艺“公转”和“自转”结合的批评,是“美学观点”和“历史观点”、“内在分析”和“外在分析”融会互补的批评。它要求对作家作品的优劣得失、价值倾向做出符合时代脉搏和历史要求的判断;它要求在批评中有政治的、群众的、审美的透视敏感与视角。这是历史唯物主义在文艺批评中的应有表现。
我们不赞成把文艺批评变成纯个人的活动,变成“自己证明自己的自动机器”,不赞成批评家执意突破价值底线,干扰价值导向,或者摆出一副“价值中立”的架势,因为这样做的结果只会落得个圆滑、庸俗、投机、苍白的下场。文艺的价值评判,其实就是对文艺与一定价值主体之间关系的评价,对文艺现象对谁有用、对谁有利、对谁有益的评判。这种评价,事实上是谁也回避不掉的。马克思主义文艺批评向来主张在文化冲突和思想斗争中隐瞒自己的观点是可耻的,文艺批评不能走逃脱“价值判断”之路。
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明确赞赏那些表现叱咤风云的、革命无产者形象的作品。他们热切期望无产阶级能在现实主义中占有一席之地,真诚希望作家、艺术家能成为人民的歌手。他们不反对“倾向诗本身”,只是希望倾向要自然而然流露。他们坚持对作家、作品的阶级分析,抨击伪善的人道主义。他们认为有的作家“缺乏一种讲故事的人所必需的才能,这是由于他们的整个世界观模糊不定的缘故”。恩格斯甚至这样说道:“某个作家有一点点天才,有时写点微不足道的东西,但如果他毫无用处,他的整个倾向、他的文学面貌、他的全部创作都一文不值,那么这和文学又有什么相干呢?任何一个人在文学上的价值都不是取决于他自己,而只是取决于他在整体中的地位。”由此可见,文艺批评中的价值引领是马克思主义批评精神不可或缺的成分。
我们的文艺批评面临着纷繁芜杂的环境,面临着混乱、多元的潮流冲击。越是在这个时候,我们越是要坚持马克思主义文艺批评的价值取向和价值判断。文艺批评倘若不秉持科学的价值观,不去弘扬“真善美”、抨击“假恶丑”,那么,它在意识形态领域就会打败仗,就会让腐败的东西滋长,就会落入虚无主义的陷阱。无数事实表明,文艺要发展繁荣,必须重视价值引领,这是文艺发展的“火车头”。离开价值引领的文艺批评,势必“缺钙”,患“软骨症”。反之,倡导和营构一种积极向上的价值系统,这正是马克思主义文艺批评保持其生命活力的秘密所在。鲁迅说得好,文艺是绝不能俯就、媚俗的,否则“就很容易流为迎合大众,媚悦大众。迎合和媚悦,是不会于大众有益的”。
为了文艺的发展繁荣,我们有责任把马克思主义文艺批评精神发扬光大起来。
文/董学文(作者为北京大学教授、著名文艺理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