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芹创作《红楼梦》的确证
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序言中说:“中国小说自来无史。有之,则先见之于外国人所作之中国文学史上,而后中国人所作中亦有之,然其量均不及全书之什一,故于小说仍不详。”意在说明,小说在中国文学史上历来不受重视,也可以说,小说被排斥在正统文学的范畴之外。所以,直到1930年《中国小说史略》再版《题记》时,鲁迅仍不无感慨地说:“此种要略,早成陈言,惟缘别无新书,遂便尚有读者,复将重印,义当更张……余则以别无新书,大率仍为旧文,大器晚成,瓦釜以久,虽延寿命,校迄黯然,诚望杰构于来哲也。”
其实,被忽视的,不只是小说史研究,更是小说的作家。所谓四部古典小说虽然都有署名——《三国演义》罗贯中、《水浒》施耐庵、《西游记》吴承恩、《红楼梦》曹雪芹,但除去《三国演义》有晋平阳侯陈寿史传,后学罗贯中编次的“题名”,其他三部都有存疑。我想,这在《三国》、《水浒》,都是可以理解的。因为它们曾长期流传在口头艺术(古话或平话)中,后来由一位作家整理再创作成书,何况《三国》、《水浒》至今仍活在说书人的口头讲述中,它们本就源于街谈巷议、小说家言。过去不入正史,不见经传,甚至有的作家都不愿署真实姓名。因此,即使《三国演义》有罗贯中自称的编次,《水浒》作者施耐庵在山东、江苏等地有不少传说,却还是搞不清他们的身世。尽管小说史的这种缺憾在近代中国已经得到补偿。可以说从清末改良派一些政治家,就已开始注意到小说的影响力,对中国几部古典小说有较高的评价,有好几位还论及《红楼梦》,到了老同盟会员、大教育家蔡元培先生,则已把《红楼梦》的故事情节全解释为反清复明的隐射,虽是新说,却是自《红楼梦》问世以来“索隐”抉微的老传统。或许因为《红楼梦》对社会生活的写实太深刻了,占主流的红学研究总是想求索出它究竟是隐写的哪一家的真事。于是,顺治、董小宛说,纳兰家说,以至康熙朝政治说,莫衷一是。直到胡适的考证,才有了新红学的“自传说”,虽确认了作家曹雪芹,却否定了小说是一部伟大的文学杰作。胡适称之为“平淡无奇”的写实自传,周汝昌先生说它是精裁细剪的生活实录,于是,小说《红楼梦》变成了曹家的家事“索隐”。于是,从“贾政即曹頫\”“贾宝玉即曹雪芹”到了近几年,又有以周先生为师,从“红学”发展出了一个支脉——“秦学”,虽未见详说,却演化成“流言者看宫闱秘事”(鲁迅语)……
确证《红楼梦》作者是曹雪芹,虽是胡适和新红学派考证的一大功绩,其实,有文献确证,又并不始于他们。
首先,在《石头记》开卷的楔子(现在出版的《红楼梦》已并入第一回)就留下了作者这样的“自云”:“此开卷第一回也,作者自云:因曾经历过一番梦幻之后,故将真事隐去,而借通灵之说而撰此《石头记》一书也。”这“自云”的最后又有充满自豪地自报“家门”:“虽今日之茅椽蓬牗,瓦灶绳床,其晨夕风露,阶柳庭花,亦未有妨我之襟怀笔墨者。”这两段文字已清楚地表明,小说后面叙述的一僧一道携大石头幻形入世的“石头记”,也包括甄士隐、贾宝玉太虚幻境的入梦,都不过是“假语村言”。至于谁是这“自云”的作者,小说第一回只写到:“后因曹雪芹于悼红轩中披阅十载,增删五次,纂成目录,分出章回……”这不过是虚晃一枪,“甲戌本脂评”在此曾有一眉批明确揭示:“若云雪芹披阅增删,然则开卷至此这一篇楔子,又系谁撰?足见作者之笔狡猾之甚,后文亦如此之处者不少,这正是作者用画家烟云模糊处,观者万不可为作者瞒蔽了去,方是巨眼。”随后“自题一绝”:“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甲戌本又有一则眉批:“能解者方有辛酸之泪,壬午除夕,书未成,芹为泪尽而逝。余尝哭芹,泪亦待尽……”
《石头记》手抄本脂砚斋评语很多,也并非出于一人之手,但这两段评语,显然是知根知底的曹雪芹亲人所作,说得很清楚,小说就是曹雪芹写的,并明白地提醒读者不要为作者那些“假雨村言”“瞒蔽了去”。《石头记》的各种手抄本,已发现的,均已影印、排印出版,这是曹雪芹写作时期的文献证据,有谁能造出这么多假来?所谓“悼红轩”,所谓“茅椽蓬牗,瓦灶绳床”,也正是“没落王孙”曹雪芹落魄生活的写照。像这样的铁证,罗贯中、施耐庵、吴承恩,就都没有。
这是内证,至于外证,也是言之凿凿!据已发现的曹雪芹亲友的文字遗留《石头记》手抄本,首先在曹氏亲族间传抄阅读,这才有了脂砚斋的一评、再评《石头记》,而根据小说中的评语看来,其中可能还有曹雪芹的长辈,如署名畸笏叟者,就是命令曹雪芹改写秦可卿的长辈,那主意很馊,致使曹雪芹在秦可卿形象性格上出现了败笔。但这也说明,作者就是曹雪芹。
除去曹氏家族,手抄本也在亲友间流传。现在广泛流传的乾隆时皇室贵族爱新觉罗·永忠赞美曹雪芹《红楼梦》的诗:“传神文笔足千秋,不是情人不泪流,可恨同时不相识,几回掩卷哭曹侯……”这是对曹雪芹《红楼梦》“解味”者的真情流露,永忠和曹雪芹一样,在幼年时代都经历过政治风云的变幻,所以才有共同的脉搏跳动。永忠是康熙第十四子胤褆的孙子,胤褆是雍正的同胞兄弟,却又在那场夺嫡斗争中给他和他的子孙带来禁锢和苦难,所以,永忠对曹雪芹在《红楼梦》表现的“情”感同身受。也正因如此,永忠的那位堂叔弘旿,却如惊弓之鸟,连《红楼梦》看都不敢看,还在永忠这三首咏《红楼梦》诗上做了批语:“此三章诗极妙。第《红楼梦》非传世小说,余闻之久矣,而终不欲一见,恐其中有碍语也。”弘旿应是乾隆的堂弟,而且应是近族,对能否阅读《红楼梦》,尚有如此深重的顾虑,也可见那时的文字狱尚有余威了。永忠的诗又有题为“因墨香得观《红楼梦》小说吊雪芹(姓曹)三首”。据考证,这墨香是曹雪芹好友敦诚、敦敏的叔父,又是富察明义的姐丈。明义是读过《红楼梦》的,也可能与曹雪芹有交往,他也有题《红楼梦》诗二十首,自注云:“曹子雪芹出所撰《红楼梦》一部,备记风月繁华之盛,盖其先人为江宁织造,其所谓大观园者,即今随园故址,惜其书未传,世鲜知者,余见其抄本焉。”无论是永忠的诗还是明义的诗,都已是红学研究中确证曹雪芹是《红楼梦》作者的最早的文献资料。
而曹雪芹与他的挚友爱新觉罗·敦诚、爱新觉罗·敦敏的交往十分密切,尽管他们时相唱和的诗句中,并没有直接讲到《红楼梦》,但敦诚的《四松堂集》、敦敏的《懋斋诗钞》中的不少诗句,也依然透露出有关曹雪芹谈到或在写金陵旧事的信息。所谓“秦淮旧梦人犹在,燕市悲歌酒易醺”(敦敏),“衡门僻巷愁今雨,废馆颓楼梦归家”(敦诚),“燕市哭歌悲遇合,秦淮旧梦忆繁华”(敦敏),所谓“不如着书黄叶村”,这不都在暗合着他在写作《红楼梦》的信息么!敦诚、敦敏,也包括曹雪芹在西山附近的好友张宜泉《春柳堂诗稿》的几首诗,不只反映了曹雪芹当时“瓦灶绳床”的贫苦生活:如“于今环堵蓬蒿屯,扬州旧梦久已觉”“满径蓬蒿老不华,举家食粥酒常赊”(敦诚),“阿谁肯与猪肝食,日望西山餐暮霞”(敦诚),“寻诗人去留僧舍,卖画钱来付酒家”(敦敏),“劝君莫弹食客铗,劝君莫扣富儿门”(敦诚)……总之,在朋友们的笔下,这时曹雪芹的贫困,确已到了“饔食有时不继”的境地!尽管如此,留在好友们心目中的曹雪芹的顽石般的一身傲骨和才华横溢的个性风神,依然跃然纸上!“爱君诗笔有奇气,直追昌谷破篱樊”“接篱倒着容君傲,高谈雄辩虱手扪”“司业青钱留客醉,步兵白眼向人斜”“曹子大笑称快哉,击石作歌声琅琅,知君诗胆昔如铁,堪与刀影交寒光”“傲骨如君世已奇,嶙峋更见此支离。醉余奋起如椽笔,写出胸中块磊时”(敦敏)。“爱将笔墨逞风流,庐结西山别样幽。门外山川堪入画,堂前花鸟入吟讴。羹调未羡青莲宠,宛召难忘立本羞,借问古来谁得似,野心应被白云留”(张宜泉)。张宜泉的诗是描述和怀念曹雪芹在西山这段晚年生活的,像敦诚、敦敏一样,他们都十分赞赏曹雪芹出众的才华,也很钦佩他在贫苦中不屈于现实的“孤标傲世”的个性风神。
我以为,在小说不能入正统文学之列,而《红楼梦》又对封建贵族阶级的腐朽及其政治的风云变幻,有如此深刻的揭露和批判,作者生前也并未想让它“传世”,即使如此,还用了假语村言。虽然比较起史传记载的伟大诗人屈原、杜甫、李白,这点文献资料,确实太少了,但比起其他三部古典小说的作家罗贯中、施耐庵、吴承恩,曹雪芹是《红楼梦》、即八十回《石头记》的真正的作者,却是内证、外证俱全,无可置疑的。至于非给《红楼梦》另外找出一个作者,不管那些遐想出来的论证说得多么天花乱坠,都不如曹雪芹亲友们的这些文字确证更有力,更有信任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