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璞的立言文学
――读宗璞《西征记》
在当今的文坛上,宗璞是一个以自我生命守护中国文学真火的孤独的旗帜。她近30年来,在高龄病中笔耕不辍的四卷本系列长篇小说《野葫芦引》,以至真至纯的文学结晶为它所描述的时代心声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春秋左传正义》)我在已经出版的前三卷中读出了《野葫芦引》所包含的立言文学的不朽品质,这种品质是中国文心薪火相传的伟大结晶。
尽管《野葫芦引》前三卷是明确地设置在“明伦大学”在八年抗战中的历史脉络中的,以“南渡”、“东藏”和“西征”为叙事结构,谱写了一代中国学人的抗战史诗;但是,在对这三卷的细读中,我认为,我们可以看到,《南渡记》的着眼点在于写“事”――战事暴发,明伦大学师生南渡流亡,《东藏记》着眼点在于写“心”――国难中一代学人的悠悠护国之心,《西征记》的着眼点在于写“言”――为一代共赴国难、为国捐躯的青春学子立言。在《西征记》结尾的《西尾》词吟道:“驱敌寇半壁江山囫囵挑,扫狼烟满地萧索春回照,泱泱大国升地表。谁来把福留哭,欢留悼?把澹台玮的英灵吊?”宗璞先生在该书后记中说:“《西尾》这几句词,正是我希望表现的一种整体精神。”这明确指出了宗璞先生以此书立言志向。
《西征记》把叙事背景展开在抗战末期的远征军与滇地边民携手反击日寇的悲壮画卷上。在叙述中,宗璞先生以汉赋的手法,从军到民、从我到敌,多方位、多层次地铺陈着这场战争的残酷、悲壮,在此底色上,她又以《诗经》一咏三叹的“兴”的手法将英勇献身的学子们的心声咏叹出来。在这部仅20余万字的长篇小说中,宗璞先生以非常洗练的笔法描写了20余个性格鲜明、气韵生动的人物形象,他们的生死言行共同构成了这幅感人至深的抗战画卷。然而,在这幅画卷上,互为复调、和歌饮泣的就是书中男女主人公、表兄妹澹台玮和孟灵己(嵋)的心声。在描写澹台玮牺牲的时候,作者这样写道:
澹台玮的眼睛闭上了,永远,永远不能再睁开。病室内外,整个的医院,整个的村庄,从此延伸开去的大片土地,一片寂静。
我们的玮玮死了。
我们的玮玮他死了!嵋心里有一个巨大的声音在喊。这声音像战鼓,咚咚地敲着,从四面八方传过来。
(《西征记》第五章)
无论从小说的叙事结构,还是从作者的情感立意,澹台玮的牺牲,都是《西征记》的高潮。然而,宗璞先生并没有援用一般“史诗”笔法,尽情渲染,而是使用节制而凝重、概括而醇厚的笔法,在死者与生者之间,虚实结合、阴阳呼应,为两位主人公所代表的一代青春学子的至纯至真的心声立言。“我们的玮玮死了”,宗璞先生没有用“牺牲”和“英雄”等当代中国文化的熟语来定义主人公的为国捐躯;然而,这个更个体化,也更人性化的表达,使澹台玮的牺牲具有更深刻、更普遍的精神震撼力。这是与中国画的笔墨异曲同工的文学语言,因为它们都在简练含蓄中传达出意蕴深远的韵致。
“立言”的文学,不仅突破小我的抒情,也突破单纯为一个有限的时代“立传”的“史诗”。它并不是遗弃自我和枉顾时代,而是立场于在更深广的人类历史和人性根本上来审视、解读自我与时代,使“言”更深刻地传达出自我的人性丰富和时代的历史内涵――是人类文心的真火传承。我认为,相比于《南渡记》和《东藏记》,《西征记》更加彰现了宗璞以“立言”为旨归的高度自觉,这个自觉赋予了该书卓越的文学品格和审美价值――它铭刻了一切伟大文学不朽的徽记。
我读到个别评论者在《野葫芦引》中以“索引”的方式去指认书中人物“影射”某某历史人物,这样的做法,不过是刻舟求剑,表明评论者并没有认识到宗璞先生从“为历史人物立传”到“为时代心声立言”的美学升华。
写到这里,我心中热切地期待拜读《野葫芦引》的第四卷《北归记》。在《西征记》结尾处,宗璞先生有词道:“怎的时干戈又起硝烟罩,枉做了一母同胞。”我猜想,《北归记》的着眼点将在于写“情”――中华同胞内战中的恩仇悲欢的骨肉情。不知此猜想为宗璞先生知音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