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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域文化与艺术风格

陈汉波/文
2014年10月13日 11:27:01  来源:中国书画收藏频道

俗说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同样也养育一方性情。其实,一地域品性的形成,水土而外,尚有文化传统、生产方式、风俗习惯作用着。浙人之文化品性,大抵以钱塘江为界,吴越为两翼。浙西近水亲吴,性偏文秀;浙东多山尚越,性偏中或刚。台州般的硬气,诸暨般的率直,并不亚于北人。

地域个性的生命力,在于扬长避短;在于拓开胸襟,以国气养地气;在于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交八方人。君不见,近现代浙地涌现的一大批学者、文人、书画家,如吴昌硕、蔡元培、王国维、鲁迅、郁达夫、沈尹默等,多生长于浙江,却造就于上海、北京。君不见,同时同域,一些中国画地方名家,因受交游、展示平台及学养的制约,所作气格不彰,一入高堂大厅便见局促。风格是人格的背影,风格又与性情、地域品性及思维方式相关。诸暨一地,本为越文化的老巢,又得丘陵山地及耕读传家的充分滋养,人之性情兀然独立,为江南别调。杰出的诸暨籍书画家王冕、杨维桢、陈洪绶、余任天,各自艺术风格的形成,也绕不开地气的熏染。所不同者,他们入于地域又跳出地域,同具一副倔强不平的郁勃肝肠,又不乏大气、文气和古气。艺术上不肯随人作计,戛戛独造,以各自承先启后的影响力而进入吾国抑或地域书画史。

倔强之气

所谓取舍由时,行藏在人。4位皆不乏用世之心,奈皆直性不改,落落寡合。王隐、杨放、陈狂、余守,处世的方式各也不同。王冕有伊吕之志,著秘书以待明主。或曾为朱元璋的咨议参军,亦是去留匆匆。晚年隐居九里山,好植梅画梅,却耻为画师。所作墨梅曾高挂居京大臣泰不华家,题曰:“疏花个个团冰雪,羌笛吹他不下来。”令观者惊而失色。其耿介之气暴露无遗。杨维桢为官,性忤不迁。时张士诚招酒,他即席赋诗:“江南处处烽烟起,海上年年御酒来。如此烽烟如此酒,老夫怀抱几时开?”朱元璋征召,不赴:“岂有八十岁老妇就木不远,而再理嫁者耶?”又说:“皇帝强吾之能,不强吾所不能则可,否,则有蹈海死耳。”岁晚脱然自放,披鹤衣,吹铁笛,与文人、道士、乐妓往还,一种悲慨佯狂之气弥漫太湖间。老莲所处,正末世乱离之际。赴死不能,居山、出家不深,南明之烂羊头尉不受,豪强千金索之不画。遂效三闾大夫,哀怨悔迟,或以酒色自颓。虽缺英雄肝胆,而大节无愧。余任天身处下层,心在“天庐”(斋名)。一生清贫自守,“寂寞楼居四十年”。名画家刘海粟请饭,婉拒,不去的理由是:“草野之人,上不了大雅之堂。”省领导想约见他,也不愿往,还说:“真想见,为何不到我家来?”电视台欲为其拍专题,他嫌对着镜头不自在而谢绝。

大气、文气、古气

何谓大?读《孟子》,见其对大有极好的诠解。“充实而有光辉之谓大”言大的内质;“我善养吾浩然之气”、“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言大的方法途径;“登泰山而小天下”言大的襟度。延伸到艺术上,大的艺术,至少应存大的格局、大的笔头及大的境界。胸次高旷,清风朗月般的王冕,为梅写照,虽千枝万花,却落笔爽然,了无滞碍,大气象也。读杨维桢的行草书,扑面一股苍雄之气。“大将班师,三军奏凯,破斧缺斨,倒载而归。”明吴宽的评价最为贴切。老莲的画,“力量气局,超技磊落”(清张庚《国朝画语录》),常作竖幅,主体置于中下部,构图天空地阔,以虚衬实,启画外之思。另一点是才大,物象充满张力,似觉纸面不足以达一己之心胸。余任天其人外敛内刚,无论诗笔、铁笔还是书画之笔,皆沉着痛快。同辈书家商向前说自己写字笔头老放不开,余却说“我就怕笔头收不拢”。若说王冕、杨维桢、陈洪绶的字,多瘦中见骨,余任天则既见骨亦见肉。观其晚年作草,生气鼓荡,线条疾涩遒媚,“百炼钢化绕指柔”,为浙江草书开一新境。

“画者,文之极也。”“其为人也多文,虽有不晓画者寡矣。其为人也无文,虽有晓画者寡矣”(宋邓椿《画继》语)。吾国文人书画,既是艺术的,也是文学哲学的。手上功夫与内心修为为两翼,成则和美,离则伤韵。王、余诗书画印全能,杨怕为人作画师,不及绘事。然其诗书文章,堪为元代重镇。陈以画名世,亦通诗书。倘就诗论诗,四家格局,以杨维桢最大。毕竟进士出身,读书多,游历广,识见也高。如“万花敢想雪中出,一树独先天下春”。万里乾坤秋似水,一窗灯火夜如年”。“一壶天地小于瓜”。不难见出气度。王冕的咏梅句“不要人夸颜色好,只留清气满乾坤”流传最广。意愿是好的,但缺少受众的姿色称赏,哪得“清气满乾坤”呢?老莲擅为七绝,见赏于清王渔洋、朱竹垞,而各有一首收入两人的诗编。所咏多个人色彩,重悲悔悱恻的怨发,魄力不及杨、王。余任天的诗率真直白,不耐用典,读着顺口。“一艺功成岂偶然,天工人力两相连。还须滋养源头水,寂寞楼居四十年。”此首颇获艺坛好评。今天看来,理固然对,稍欠蕴藉与节奏耳。

吾国国史悠长,好古之风由来已久。至元明清中的元清二朝,蒙汉、满汉文化多有纠结。愈纠结,士人愈思追往述古,规避现实。元人尚古,志趣在诗文书画间。赵孟頫的“作画贵有古意”说影响最大,钱选的画为“隶体”说、倪云林的“聊写胸中逸气”说也有古的意思。明人之古,常于世俗趣味中求之。这在《遵生八笺》、《长物志》、《考槃余事》及晚明小品中斑斑可窥。清人重金石考据。文士爱写篆隶书,喜藏铜器拓片,好钻故纸堆。著名文字学家段玉裁,为考证两三个古字,骑着小毛驴,从老家江苏金坛到杭州,往还数月,乐此不彼。

中国艺术中的古,大抵有三个层面:一是技法与古为徒,法自古求。二是意趣,寓于作品的形质中。三是气韵、境界。超以象外,得其环中。由古出新,回归生命的本然。略观王、杨、陈、余四家艺术中之古,以老莲为高为深。王冕古在墨梅的笔法、色相、格气;杨维桢古在老藤垂崖般的线质;余任天古在其浑朴山水奏出的金石声。陈洪绶的痴古,后人多有论评。清许宰题为“古心如铁,秀色如波”。清钱杜说他“以篆籀法作画,古拙似晋唐人手笔。如遇古仙人,欲乞换骨丹也”。当代朱良志教授则认为:“他绘画的高古风味,主要是利用古雅的趣味表象,来表现对生命无限性的思考,来安顿自己的灵魂。”具体地说,老莲之古,在古法、古意、古心上落脚。他成就最高的人物画,法自李公麟、贯休,以线规形,一派古拙之相,与青藤、白阳之大写意拉开距离。古趣则来自画面场景的营造、器物的布置及色彩的敷陈。观其湖石、炉鼎及花瓶间斑驳的铜绿,甚而那些带创造性的碧冷苔点便知。易代之际,感怀前朝,向往先贤,聊借笔墨,一泄心中块垒。所画屈原、苏武、陶潜、阮修等,形姿清迈,高视阔步。花卉中最爱写梅。无论独立题材的、瓶中插的、手上捧的抑或扇屏上点缀的,瓣肥枝瘦,笔间有古清傲岸之气跃动。

艺术风格

王清劲,杨疏狂,陈奇崛,余浑朴。各独立不群,具自家面目。王冕的风格多在他的梅画中。一是以墨润清。水墨出枝圈花,于淡荡、单纯间透出至真情味;二是以技辅清。由南宋扬无咎梅花里变出。画法更简洁、更写意;三是以气蕴清。结花或疏可奔马,或密不通风。却如月似玉,清而劲,劲而厚,高处不胜寒。余任天以画浙江山水见长。此地之山草木葱茏,形貌无奇,最难描绘。他迎难而上,矢志创新,在硬朗的浙派气骨中添入生动的草书笔致。倔强勾践,妩媚西施,是我对余氏山水风格的概括。杨维桢的书法,历史上各家评价迴然不同。誉之者说是出时独创;贬之者以为野路子。拙见,他字中的狂是狂而有节,不失内气缭绕。所谓“作书作画,无论老手后学,先以气胜得之者,精神灿然出之纸上”(清石涛语)。这种狂,表现在线条上:露锋侧笔,疾涩绞转,饶有隶趣;表现在节奏上:字形夸张,行气跌宕,画意仿佛。陈洪绶的风格,显于其最擅长的人物画中。古意而外,造型头大身小,男矮女高。男相似佛,若奇若丑。作线渊源由自,又取民间木雕之刀法,强调装饰趣味,是中国人物画现代意识的滥觞。至此,不妨拓开一笔,不讳说说陈洪绶之好色与其仕女画的关系。“生平好妇人”(清毛奇龄),“纵酒狎妓”(清李聿求),他自己也说“我性固放荡,花酒情复深”。这自与其求死不能,求生惭愧的颓放心境有关,亦受晚明文人好风月、好世俗生活的影响。他与女人之间的一些奇奇怪怪的迹事,毕竟有损名节,与儒家正道稍悖。《诸暨贤达传》说他“郡志中既不立诸义行,次复不登文苑,仅以粉墨入神,载编方技列传”。恐与此不无关系。由另一侧看,正因其与女性的频繁接触,体察入微,付之笔端,自有其不可磨灭之处。存世老莲所作五六百个人物,女性约占四成。他画的仕女,胎息唐人,身长而肥硕,恰与清仕女的纤弱病态形成对照。最着意的是身姿与手。其曼妙的身段步态,体现在与高士相伴,或生活场景的读书、笼香、扑蝶、烹茶中。尤《西厢记、窥简》一幅,人与景接,心含身展,最具功力。俗谓画人难画手。一双秀润、灵动又能传情达意的手,若不经细细体察,传移模写,见好实难。陈老莲的仕女之手,线条肯定,造型夸张而不失度,善于借手姿营造特定场景中的特定心境。这在版画《西厢记》崔莺莺像的兰花指、《西厢记·窥简》红娘的纤长食指、《拈花仕女图》仕女的拈花二指上,都有绝妙刻画。嗟乎!老莲之好色,罪与功,谁能道得明白?

值得留意的是,王、杨、陈为枫桥同里人,且王杨同时,却不见有两人的往还记录。陈洪绶的诗文中也极少提及王与杨,不知何故?晚出的余任天与陈洪绶走得最近。不但编其年谱,藏其书画,且对陈的字下过很长的临习功夫,然未改独立书风。所谓“性相近,习相远”、“君子和而不同”。诚大家之地域品性愈近,个人风格相去愈远。诸暨如此,浙江又何尝不如此。从徐渭、金农、赵之谦、吴昌硕到潘天寿、陆维钊、沙孟海,虽同浸吴越地气,风格个性却各自独立,这恰是地域文化之魅力所在。中华文化正因其多地域多民族的文化共存,而后百川归海,蔚为大观。

(责任编辑:易笑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