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田守望者》,通往经典之路
塞林格去世了,哀悼这个幸运的作家。所以幸运,是因为他已经拥有了经典的地位。绝大多数作家苦写一生,都没法让他的作品留下来。塞林格的作品不仅留下来了,而且被视为了“经典”。
这作品就是《麦田守望者》。想当年看《麦田守望者》,何等激动!有一种沆瀣一汽的感觉。小说果然能这么写!当时我就喜欢这么写小说,骂骂咧咧,见什么骂什么,生猛。但是长期的文学正统教育让我心中没底。这下一个经典作家也这么写了,可见我是对的。我找到了同路人,不,应该是大哥,不,应该说是祖宗。塞林格这个祖先已然成了经典作家,我跟他穿在一个裤管里,荣幸极了,人是不可能绝对不崇拜的。但是现在回头看《麦田守望者》,当年的感觉没有了。一部作品,如果靠骂骂咧咧,发泄不满,是否就可以站稳经典的位置?哪怕我对世界多么绝望,哪怕我对生命多么厌倦,但是我凭什么拿我的绝望和厌倦让读者掏钱买我的书?除了是一些没脑袋的“粉丝”,就连郭敬明抄袭的作品都是好的,这样的人不能称之为读者,另当别论了。一起恶毒?一起发泄?所谓生猛,不过就是敢说,当读者的代言人。也因为这原因,有人向我推荐贾璋柯的电影《小武》,我看了,感觉索然。我相信只要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只要睁眼看,都会绝望和厌倦,都会看到荒谬和不平,那么你拿什么超越大众的眼光?相比之下,我更喜欢《麦田守望者》里的这个片段:“我老是在想象,有那一群小孩子在一大块麦田里做游戏。几千几万个小孩子,附近没有一个人——没一个大人,我是说——除了我。我呢,就站在那混账的悬崖边。我的职务是在那儿守望,要是有哪个孩子往悬崖边奔来,我就把他捉住——我是说孩子们都在狂奔,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往哪儿跑,我得从什么地方出来,把他们捉住。我整天就干这样的事。我只想当个麦田里的守望者。”它改变了这小说的方向,意味深长,可惜它鲜有被用来论证这小说的经典性。
其实,所谓“经典”,就是曾经“做大、做强”了的东西。比如“样板戏”,曾经的年代,全中国人什么都不让看,就让看它们,于是就不能没有影响;现在怀旧起来,除了它们,还有什么可以承载我们曾经的岁月?这类似于艾辛格尔的《被缚者》里面的被缚者,被绑成了长期的事实了,让他自由,反而不知所措了。这就是为什么许多“经典”听起来很是那么回事,看起来并非那么回事的原因。当然是否那么回事,也需要继续强调的,比如我们学者总是在重复琢磨《红楼梦》、鲁迅。在研究界,研究古典文学的感觉比研究现代文学的有“料”,研究现代文学的感觉比研究当代文学的有“料”,就是强调之下的集体无意识。尽管你有些犹疑,但是在这种一再强调之下,谎言也会变成真理,由不得你不最终也臣服了。就好像我当年喜欢骂骂咧咧写小说,心里仍是发虚,要不是被告知经典作家塞林格也这么写,我还真不知道能坚持多久。
有人说,《麦田守望者》至今所以仍然被人读,是因为当时的问题现在仍然还存在着。是的,甚至问题越来越严重了。但是不可否认的是,现在似乎已经很少有人再去关心这问题了。或者是没有能力?现代社会的喧闹和浮华已经分散了人们的注意力,人们的欲望已经被激起,已经搭上了时代的顺风车。在当年,霍尔顿还会恐惧和反抗,但是现在,人们已经顺从于感官,哪怕这种感官享受是一种虐恋。虐恋的刺激不断翻新,令人无法抵抗。不要说在美国,在西方,中国不也是这样吗?一点GDP就让我们醉生梦死。
世界是没有公平可言的,只有适应,存在就是合理。没有客观标准的文学,更不可能有公平。当年我像塞林格那样写小说,因为毕竟不是塞林格,也不是王朔、朱文,写出来的东西没人要。后来因为偶然的机遇被认可了,那些小说都发出去了,让我想起杰克·伦敦早年的情形。有个杂志社,几乎每个编辑都退过我的稿,后来我有点名气了,编辑都争着向我要稿。这不是他们有问题,是世界客观规律。有道是,一本书有一本书的命运,我在大学开小说生成课程,就专门用一章讲“命运”。读者不知道,研究者也没多少注意到,其实摆在你面前的所谓“世界名着”,归根结底是因为他们被看做“世界名着”,才成为“世界名着”的。反之很多不被看做“世界名着”的,写得再“名着”,也成不了“名着”。因为它们无缘跟我们见面,即使见面了,我们往往不可能客观看它们。所以我坚决认为,“写得好”不如“搞得好”,埋头写作,不如跑北京搞事去。多少资质很一般的作家,一到北京,就成名起来了。北京是个大卖场。当然,卖,并不等于要站在市场显赫位置上。有时候反而要“隐”,制造神秘。越是“隐”,就越“显”,这是抓住了人的窥视欲。塞林格就是靠“隐”而越加“显”的。反正我是什么也不相信了。但是对塞林格,我还是有个信的。其实,《麦田守望者》之后,我倒是发现了他值得咀嚼的好作品,那就是他的一个短篇:《充满爱情和凄楚的故事——为艾斯美而作》。但是我所以喜欢它,是否是因为我知道了他是经典作家塞林格所写,然后不知不觉地跪着读了?或者本来感觉是不错,因为是经典作家所作,就更读出好来?某种程度上说,《麦田守望者》和《充满爱情和凄楚的故事——为艾斯美而作》是相得益彰了,因为前者是“经典”,所以我们跪读后者;因为后者不错,我们勾消了塞林格在《麦田守望者》里的缺陷。难说。
塞林格隐藏之后,人们相信他仍然在写。据说他每天在一间只有一扇天窗的斗室中辛勤写作,但是他又把手稿烧掉了;还传说他写下了卷帙浩繁的作品,等待在身后出版。曾经跟他一起生活过的乔依丝·梅纳德在一本回忆录中说,她曾看见整架整架的笔记本,都是格拉斯家族的故事,而且她相信塞林格至少有两本新小说单独锁在一个保险柜里。现在这保险柜的主人已经死了,应该解密了。希望不会什么也没有。希望让我们看到更经得起阅读的作品,甚至是经典。——我也用了“经典”这种说法,没办法,人不能拔着自己的头发飞起来,所有的表述,都是“水消失在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