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妙香先生的绘画
今日推送之《姜妙香先生的绘画》录自《学海纷葩录》,作者刘叶秋,原名桐良,字叶秋,号峄莘,因文章均署名“刘叶秋”,故以字行。1917年生于北京。 毕业于中国大学(由孙中山创办于1912年,初名国民大学,1917年改名为中国大学)文学系。后在天津《民国日报》任副刊主编,并在天津工商学院女子文学院兼课。建国后在天津津沽大学、北京政法学院等校任教。
姜妙香,本名纹,字慧波,为近代京剧界的小生名宿,有“圣人”之称。因为他知书识字,文质彬彬,而又对人谦和,品德高尚,得到内外行一致的好评,故为上此尊号。先祖寿夫公素嗜京剧,予妙香(以下俱称“姜老”)特别欣赏,与结为忘年之交,来往多年。在三十年代至四十年代初,姜老是舍间的常客。
那时我家住在前门外虎坊桥大街,姜老住在西边骡马市大街内的麻线胡同,相距不过现在所说的两站地,姜老总是安步当车的走着来。先祖晚年多病,不能行动。姜老除去每隔一段时间,就来问候一次之外,便中经过,也总进大门向看门的老刘打听打听先祖的近况,其笃于故旧之情,始终不衰,是令人感动的。
姜妙香便装照片
不过那时由于先祖住前院,我住后院,姜老常来舍间,我并不知道。1936年夏,我偶然检点家中的画箱,找出几把小团扇,画的有菊花、兰草、梅花、水仙等等,笔墨不俗。上面都是先祖的款,下题“晚姜纹学画”,钤着“妙香”或“慧波”二字的阳文小印,原来俱出姜老之手。其中有一把画着牡丹,韵雅色妍,气韵生动,我尤其喜欢。
我平日只听过姜老的戏,没见过他的画,也不知姜纹是他。这次发现,引起我浓厚的兴趣,决定也求姜老给我画个扇面,以充实我藏扇的小箧,增加一位著名演员的作品。于是致函姜老,略道仰慕之忱和乞画的意思,表示要去拜访求教。过了没几天,看门的老刘就告诉我。 “姜六爷来了,您不在家。他说请您明天上午带着扇面到他那儿去。”我见这么快即有回信,不禁喜出望外,如期往拜。姜老一见我,就握住我的手,拉与并坐,十分亲热,先问先祖“三爷近来怎样,精神可好?”接着说: “咱们一直没见过,今天幸会。您的信写得真好,字好,文也好。我给李四爷看了,我们一起为三爷有您这样一位文孙高兴!”他的举止和谈吐,全很文雅,极似儒生,不怪有圣人之称。所说李四爷,指高阳李苻曾先生(煜瀛),为先祖的好友,也和姜老极熟。听了他的夸奖,我自然是惶恐逊谢,于是赶紧拿出扇面,转入正题。姜老看扇上一面已有蒋吕梅先生的行书,表示这得好好画,以免糟蹋了这面字,自己已久不动笔,须要练练再说。可是刚刚入秋,姜老已经画好扇面,叫我去取。画的是两枝红梅,一丛水仙和一棵灵芝,笔墨比我家的团扇,更显老到。款题“峄莘先生命画,丙子秋日姜妙香”,仍旧盖的是“慧波"两字的朱文印。我看了,非常满意。姜老还问: “您看行吗?我这里另有两个,是先练笔的。还叫我的学生沈鬘华替我画了两面试试,我看不行,只好自己招呼了(这里的“招呼”,指的是画画儿)”说着,又从旁边拿过几个扇面给我看,我回答: “您画的好极了!而且不拘好坏,我要的是真迹,不是赝本!”姜老也笑了。可惜当时我只取回原来的一扇,其实我是应该把他练笔之作和沈鬘华画的两面一齐要过来的。
姜妙香画牡丹
1938年,先祖逝世,姜老屡来哭祭,执绋送殡,挥泪不已。后又送还两本清人的花卉画册给我,说是从前向先祖借看的。我说: “这一点东西,算得了什么,您就留着作纪念吧,何必送还?”姜老答: “是借的就应该还,您收下,您收下。”从此我对姜老的为人,有了进一步的认识,觉得他心地实在,处事不苟,虽小节亦不含糊,令人钦佩。次年,我家老屋易主,移居菜市口西砖胡同,和姜老晤叙遂稀。直到1950年,才在天津和他重见。那时他正随梅剧团到津演出,住在劝业场对面的惠中饭店。
友人吴小如兄,曾在一次集会上见姜老一面,仍思访问接谈。知我与姜老有旧,就拉我同去中国大戏院后台,找姜老有所请教。随着又和我以及其他两位朋友,共同出资,假地黄家花园金城银行楼上,请姜老吃饭。姜老见了我,握手并坐沙发,亲热一如往昔。谈起京中旧话,彼此都不胜今昔之感。不过,那天小如是想听姜老说戏,再请他唱两段“绝活”,加上饮食酬酢,无暇和我多叙生平。而且当天晚上,他还在中国大戏院有戏,所以饭罢即匆匆分手,各奔前程。1960年初,偶于北京西单街头相遇,亦只寒暄数语而别。及十年乱作,姜老自然也大受折磨,身心俱损,至1972年秋逝去。老成凋谢,回首惘然,人琴之痛,曷其有极!
至于姜老的演唱艺业,大家早有口碑,无庸多述。我觉得他对小生这一行当,不仅善于继承,而且大有突破。其为梅兰芳,陆素娟配演《西施》的文种、《凤还巢》的穆居易、《黛玉葬花》和《俊袭人》的贾宝玉等,体会剧情,表现性格,俱能情理交至,细腻入微,不拘泥于固有的程式。旧时多谓程继先、俞振飞与姜老在小生中的造诣和声望,可谓鼎足而三。以三人都唱的一些戏目而论,确实互有短长,各具特色,难分上下。但姜老的穷生戏,则非程、俞所能。如《连升店》的王明芳,姜老演来,已入化境,与剧中人浑然一体,实为绝活。这和他的师承与本身的修养气质,全有关系。姜老的老师和岳父冯蕙林,就是以演穷生著称的。曩时屡观姜老演《连升店》,皆由名丑萧长华饰店主,一台二妙,旗鼓相当,令人叫绝。姜、萧分扮《西施》的文种与太宰嚭,在送礼一场中,也有极其精彩的“合奏”,略同《连升店》。
姜妙香《西施》饰文种
其演《群英会》的周瑜,雍容潇洒的儒将风度,更为别人所学不来。后起之秀的叶盛兰,于此号称擅长,与姜老比,终觉尚逊一筹。谈到唱工,姜老天赋既佳,功力亦深。一条铁嗓,刚柔相济,既能高唱遏云,亦可委婉入耳,而且字字清晰,尖团分明,念白也极其讲究,这又是压倒余子的优越条件,使他成为小生的全才,冠绝一时。《四郎探母》杨宗保的“扯四门”,腔调新颖,富于变化,即系姜老创造,而群起仿效的。
在《西施》中文种与太宰嚭送礼后的行路一场中,有一段西皮原板,姜老也唱得非常精彩,昔年曾灌有唱片。其“想当年遭不幸家邦尽丧,我君臣身为虏受辱吴江”两句一行腔,总会博得台下的一片热烈彩声。有一次陆素娟在粮食店街的中和戏院演《西施》,姜老照例唱这一段,不知打鼓的怎么回事,竟而起了“倒板”,姜老无可奈何,只好转身向内,把“想当年遭不幸家邦尽丧”一句当倒板唱,这也可算一段有趣的小插曲。我还记得姜老唱《黄鹤楼》周瑜出场“水军冲破长江浪”一句散板,在“长”字这里略为停顿,小作迥旋,然后以“江浪”二字提高振起,显得抑扬顿挫,十分动听。至今想起,似乎余音绕梁,犹在耳际。
姜妙香之《群英会》
总之,我认为姜老之值得尊重,首先是品德高尚,性格温雅,待人诚实,办事认真,而且谦和有礼,气质极好。其次是技艺高明,足称大家,但绝不保守。教徒弟,倾囊而赠,毫无保留。谁来问艺,也一样耐心指点,不怕麻烦。对自己的专业造诣,则从不满足,一生俱在精益求精,不断的研究探索之中。即对作为“余事”的绘画,亦致力颇勤,随时向一些老画家如汪蔼士、汤定之、陈师曾等人请教,达到了一定的水平。他的品德和精神,真是大家学习的榜样。现在姜老音容虽杳,而寒斋画扇犹存,当扬仁风以终古也。
1987年8月书
(《学海纷葩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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