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话风水画
近段时间,关于国画界“风水画”争论之声四起,有人认为是中国古代科学精神之反映,有人认为是优秀传统的发扬,有人认为纯属封建迷信,有人还上升到党的方针政策高度对此种唯心现象以痛斥……
本来风水这现象,20世纪以来一直被批评为“封建迷信”。后来建筑界一些专家认为,风水讲究中其实也有它的道理。因为建筑乃至室内陈设安排肯定要与周围环境方位发生密切关系,对这种关系的讲究,当然应该是一门学问。对这门学问,你可以称之为环境学,也可以很中国地称之为“风水”。名称如何取无所谓,实质就是建筑与居住环境之关系研究。至于何以谈风水就迷信,是因为古代风水中的确又有不少迷信的因素掺杂其中。古代文化现象中这本是自然不过的事,那时没有今天的科学。就是今天我们自以为可以无所不知的科学世界,其实也只是无穷无尽的大自然奥妙中的冰山一角。伟大的牛顿弄不懂地球自转最初的动力,就说是上帝踹了地球一脚。况且牛顿本就是一教士,他研究自然的根本目的是为了证实上帝的伟大。我们不能因此说牛顿的学说迷信吧?
但现在我们画坛的问题不是风水,而是风水画。据我所知,中国古代没有风水画一说。当然有借鉴风水术语谈绘画章法结构的。最突出的一位即清初的王原祁。这位“四王”中地位最高影响最大的画家在其《雨窗漫笔》中提出“龙脉”的概念:“画中龙脉开合起伏,古法虽备,未经标出。……龙脉为画中气势源头,有斜有正,有浑有碎,有断有续,有隐有现,为之体也。开合从高至下,宾主历然。有时结聚,有时淡荡……如能参透,则小块积成大块,焉有不臻妙境者乎?”可见,王原祁这位首次引入古代风水术语“龙脉”的画家,不是要用风水去发财图吉利,而是要借这概念来作画中结构,以“臻妙境”的。否则,堪舆(风水)中龙脉是一以贯之不能断的,断了龙脉可是不得了的坏事,然王原祁画中龙脉还得“有断有续,有隐有现”。真要一脉到底,还成其画?这与风水就不相干了。古代谈山水画结构之着名者如东晋顾恺之《画云台山记》、北宋郭熙《林泉高致》、清初笪重光《画筌》,都是谈画中结构。东晋顾恺之谈云台山一画之山势:“西去山别详其远近,发迹东基,转上未半。作紫石如坚云者五六枚。夹冈乘其间而上,使势蜿蜓如龙,因抱峰直顿而上……”这是山水画中“龙脉”之肇端。但人家谈的全是如何布置经营山水画自己的事。笪重光谈山水经营布置更哲学:“空本难图,实景清而空景现;神无可绘,真境逼而神境生。”与发财图吉利也没有半点关系。
当然,山水画也有个环境关系问题。古人没有风水画,今人要借鉴风水中的道道来画画,以发财图吉利,在以GDP论成就以画价高低论水平的当代也算借古开今与时俱进。但有一问题不好克服:即方位。前好些年,有专家学者批评张大千的《长江万里图》一江春水向西流。因为张大千从四川都江堰开始画,且是按手卷的惯例由右向左画。于是有人说张大千画的长江是从东往西流的。其实“左西右东上北下南”的惯例是西方地图绘制的规矩。中国之古人何以知道右边就该东?同理,在《清明上河图》研究中,也有以今天地图方位概念去非难张择端不准确者。如果张择端坐南向北画还可符合今天地图的规矩,但如果他坐北向南去写生,或者干脆坐西向东或坐东向西写生,那离今人的方位感不是风马牛不相关么?是张大千、张择端错了,还是今人在犯傻?那究竟该坐南朝北画,还是坐北朝南画?如坐南朝北画符合了今人的习惯,但又有洋化之嫌,与中国古典风水讲究严重抵触;如真要符合风水讲究,风水师们都得去现场测方位,哪有在一幅虚拟的画上定风水图吉利的规矩?这还只是画中的方位引出的麻烦。即使假设画中风水已中规中矩,把画在家里一挂,该挂东南西北哪方又是一严重问题。方向一挂错,发不了财事小,真惹来了杀身之祸可不得了!风水中可是有这些讲究的哟!
另一更具实质性的问题是画家能不能让自己的风水画有风水效力。不管风水之讲究有无科学性,或者就是迷信,至少,风水的心理需求对某些人是客观而真实的。但要满足信徒的需求,图画绘制者是需有准入条件的。例如藏传佛教之唐卡画就是用来为信徒作供奉的,而唐卡的制作者不少就是高僧大德。即使不是名僧,大多也直接是画僧。就是如此也还不行,还得找有资格的高僧“开光”,没开过光的唐卡就是普通的美术作品,不具备可资祭拜的神性。古代的水陆道场画度人升天,也得有道士现场作法才行。以此观之,画家画的风水画也应当不具备风水的神效。要有效力,还得请风水师“开光”作法才行。而且这一步还极关键,甚至比画家作画还重要。那么,这么重要这么关键的风水师是不是也应在风水画变卖中分成呢?分成比例占一半不会多吧?
本来,风水画这事不管科学或迷信、智慧或愚昧都是制作者与需要者间私人的事,而且都是各自利益之驱使,可谓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况且又没犯法,犯不着他人去多嘴。但风水画话题已起,闲话一番也未必碍事。今人挂风水画以图发财吉利的风气,不禁让人想到古代挂画的另一风气。清初江南人家有挂元人倪(瓒)高士或渐江——清初一位有气节的义士——的画以示家族品格清正高雅的风气。人心之不古,亦时事之使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