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利华兄和小乔合着的《批评的批评——走近书法经典》五月出版，当即寄来一部，因忙于他事，未能及时拜读，近日于忙里挤出时间，草草拜读一过，却收获颇多。曹兄与小乔于书法美学潜心研究多年，所以说来头头是道，不用鄙人再去饶舌。这里想说些书法以外的事相和感想，虽然说了也白说，于我却是不说白不说，信不信由你，听不听也由你。

拜读曹兄与小乔的大着，第一个感觉，就是很高兴地看到他们敢于说真话。本来说真话是理所当然的事，不值得高兴，但在人们习惯于说假话的时候，听到真话便不能不感到高兴。他们对于书法界的“高官”和“名流”，敢于指指点点，直言不讳地指出他们的毛病和谬论，不违心地去瞎吹捧。怎么想就怎么说，这就是真话。我在电话里询问曹兄：“老兄这种文章，有人发表吗？”回答是：“现在没人刊登了！”据说过去有人和“书协”抬杠，放出一些不同声音。而今无须抬杠，也就噤若寒蝉了。还好，网络世界大得很，可以和网友交流，谈书法的文章网管当不会来管吧。

在“官本位”风靡全社会的当今，教育界、学术界、艺术界这些不该以“权势”论英雄的独特领域，也都官僚化了，由此引发教育腐败、学术腐败、艺术腐败，有识之士为此深感痛心。书法界自然也不可能出污泥而不染。所以曹兄与小乔在书中疾呼：“书法的官员化倾向可以休矣！”他们说：“如果将书法这最具普及性的艺术都与‘权’和‘势’联系起来，书法还有发展的可能吗？还能创造出精品吗？”“而现在却是以官员的身份抬高书法的价值，或是以书法（其实是写毛笔字）的手段来炫耀官职。”这种情况使我想起我们的老师蒋孔阳先生八十年代初在《评礼记乐记的音乐美学思想》一文中所说：“《儒林外史》中的一些读书人，以为官大学问就好，……当一个人有位有势，则顶礼者有之，膜拜者有之，一片乌烟瘴气，弄得社会长期停滞，不能前进。现在，应当是和这些恶习彻底决裂的时候了。”三十年过去了，这恶习非但没有决裂，反而弥漫于社会各界。蒋先生地下有知，不知该作何感想！然而，书法毕竟是我国独有的一门艺术，已有几千年的历史，许许多多的帝王将相达官贵人都写过字，但有几个人留下了“书法艺术”！人们在欣赏书法的时候，注意的是书法中的“书卷气”，而不是什么“官气”。其实，出卖“官书”的人，自己的字有几斤几两，也必定很清楚，历史老人总有一天会将它扫进垃圾堆，也当是可以预想得到的；但为了眼下的利益和声名，何妨当一下升仙的刘安，自己可以飘然一阵，还可以带上几只鸡犬呢！（揭老底：刘安吃的不是仙药，而是毒药，不是上九天而是下九泉，飘然不得！）

说到“书卷气”，指的当然是书法里头所蕴含的文化内涵。有相当的文化内涵就有一种难以用语言表述的“味道”。即我们朱东润先生所啧啧称赏的“有味”。曹兄与小乔在大着中指出：“书法之美是建立在文化之美、汉字之美的基础之上”的，又说：“与古代书家相比，当代书家显然存在着文化精神上的贫血问题，这是不必回避的现实。”这真是一针扎到了命门。晋唐宋名家辈出，文化功底都相当深厚，从王羲之到颜真卿，大都能诗能文，宋朝的苏黄米蔡，更是堪称文豪。字写得好的人，比比皆是，多如牛毛，但真正成家的，基本上都是文人。所以我在议论周汝昌先生酷爱狼毫笔时，曾说：“我常说书匠的墨水在砚池里，而书家的墨水则在肚子里，意即必须练好内功，加强文化修养。”（拙作《红楼解味——记周汝昌先生》）记得有位年轻书法爱好者，曾问我下一步如何努力，我只回答三个字：“多读书！”因为在我看来技术层面的基本功已经差不多了，就是文化素养未到火候。许多以书法家自许的朋友，先不说字写得如何，因为字写得好看是成不了家的，先得自问读了多少书，肚子里有多少文墨，假如连中国诗歌的基本格律都不懂，或者懂一点却写不出像样的诗作，那就千万不要骄傲，最好去读读黄宾虹写的着作和诗作，看看他有多渊博，然后才会明白他是怎么成为无可争议的书画大家的。曹兄与小乔说得好：“书法是一门最不能装腔作势的艺术。”有些人没有文化功底，便投机取巧，钩钩画画，故弄玄虚，像鬼画符似的，连汉字的基本笔法都不讲，这能说是书法艺术吗！

什么东西一旦进入钱眼，便会变形，便会失去本来面目。孔方兄的本事之大，着实令人佩服。权力到了孔方兄手里，会使之成为摇钱树，这容易理解，因为有无数铁的事实，也有不少血的事实；但是文章到了孔方兄手里，也能生出钱来，这就有些怪了。冬烘先生送神诗说：“三杯清茶一炷烟，今朝送汝上青天。玉皇若问民间事，为道文章不值钱。”这是近代穷秀才的话，再早，李白说“吟诗作赋北窗里，万言不值一杯水”，文章向来不值钱。曹兄与小乔却说：“公开申明以价格多少来写评论文章。”评论文章的“润格”，原来是可以开价的，于是我想起黄永厚老兄曾开玩笑对我说：“老弟，你这篇文章，在我们行内，值十万元！不过我没请你写，是你自告奋勇要写的。哈哈！”我写过一篇《画坛怪杰——评黄永厚画册》，我回答说：“不错，是我自己要写的，免费！”我这才明白，书画界已经成了商场，字可以卖，画可以卖，连评论文章也可以卖。文章既然可以卖，就得为买家说好话，这才有广告效应，赔本生意是没人做的。人们看重的是孔方兄而不是艺术；在这种商业浪潮之中，艺术，特别是濒临消亡的书法艺术，总有一天会被溺死。正如曹兄与小乔所说：“毋庸讳言，功利与浮躁这个顽疾的存在，严重制约和影响了书法的发展。”中国人都很聪明，没有人会像梵高那么傻，饿着肚子去攀上艺术高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