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学派与学院派
最近,着名画家彭先诚在北京画院举办了个展,展览的效果极好。北京画院院长王明明感慨于彭先诚独特而优秀的艺术,专门撰稿《寂寞之道带来的惊喜》作其展览之前言。彭先诚在陈述自己的习画经历时,说自己算自学成才,因为的确没有进过学校,也从未获得过文凭、拿过什么学位。我听得感慨之余,忽然想到,王明明自己不也是没进过学校,没拿过学位吗?尽管王明明是考上过中央工艺美院,但未去。再转念一想,现代美术史上的国画大师们,有几个是获过文凭拿过学位的?古代大画家们没进过学院,靠师徒相授而习画且不论,那时没美院。现代史上一些大师不少也没进过大学。齐白石只读过两年私塾,以后跟胡沁园、王湘绮师徒相授学过画。黄宾虹年轻时进紫阳书院习文,画画是自学成才。刘海粟办美术学院当院长,他自己那套本事却是自学的。徐悲鸿早年在农村时自学画画,以致进了上海美专却瞧不起水平不如自己的老师,后来干脆直接就去了北京大学画法研究会当导师。陈师曾留日学博物学,他的画虽受过吴昌硕指导,但其实也算自学。张大千留日学染织,画画一套则拜曾熙和李瑞清,但跟曾、李二师所学大多亦是书法,画画也算自学。潘天寿自学画画,本想去上海美专当学生深造,却冷不防被刘海粟直接聘去当教授。傅抱石去日本学陶瓷,学美术史,自己却当了大画家。蒋兆和也是自学成才,穷愁潦倒,根本不可能读书,纯粹靠喜欢、靠自学而成大画家。黄永玉从小出去混生活,也没读多少书,若干年后无师自通当了画家,让他的叔叔沈从文因此大吃一惊……比较戏剧性的是,上述那些没进过美院自学成才者后来大多又当了美术院校的教授!今天的用人制度肃然森严,没文凭没学位的人要想出头几乎不可能,这要让我们的社会丢掉不知多少钱穆、沈从文,甚至鲁迅、郭沫若等没学位没文凭或学位文凭不到位的天才与专才。但今天的美术界却仍然能有王明明、彭先诚之类自学成才者的天地。或许,今天也只有在艺术界,还有毋须文凭学位的自学成才者的位置。
画画要有兴趣,而且要有特别超强和偏执的兴趣才能成功。这种人因此往往偏科,也因此考不上或根本不想考学校。但这种偏执狂却偏偏是成就大画家的先决条件。相反的,“门门懂”的“好学生”们可以考学士、考硕士、考博士,可以当讲师、当教授、当博导,却就是成不了大画家。这些年画画的硕士、博士多了,当然画画的硕导、博导也多了,教授、“国务院津贴获得者”,社会上的人一听这些头衔就肃然而生敬意。但头衔再吓人,真到拿出作品来时,却往往让人失望甚至极度失望。让这种人来教画家,效果也当可想而知。因为后者是满足了多种框框条条后的结果,亦即循规蹈矩后的奖赏,而画家,却往往是偏才。才愈偏,个性愈倔,愈不容易符合规矩,也就愈不容易当教授当博导,但特别适合当画家当大画家;精力愈分散,知识愈博,个性愈无,就愈易当教授当博导,但就愈不适合当画家尤其不适合当大画家。你看当教授当博导的人“过五关斩六将”,那精力耗的:考英语、过政治、发论文(其中还有“权威核心”、“CSSCI”──一种特殊级别的杂志刊物──等等若干讲究)、出专着、领项目、弄经费、获奖项,缺一不可。如此皓首穷经,教授、博导倒是当了,画又如何习得?且不说去“行万里路”,观察自然、写生,就是“破万卷书”,那无止无休的英语、政治、CSSCI、科研项目与艺术又有何相干!常言道,正事不做,豆腐放醋。这些高级头衔正是这些偏事给一一打磨出来的,与画家画画的正事反倒关系不大。
画家作画重在感悟。没有潜心诚意的生活,也难有作画的热情。你看彭先诚是怎么当画家的。王明明说:“我十分羡慕他的生活方式。悠闲散淡,每天读书、画画、写字、逛公园、玩古董、游历名山大川……这种方式实现了他追求的‘养’。”幸福的彭先诚没有俗务的干扰。他曾说过:“画家应是半个出家人,不为形役,不为世扰,除了我那两平方案桌,除了每天面对素白的宣纸,我别无所求。”没去美术学院的彭先诚可以不去弄项目,也可以不管什么“权威核心”、“CSSCI”这些劳什子,他可以除了画画,还是画画。每年夏天,他就到峨眉山住着画画,天天在山里面转悠,写生画画,一住就是一个夏天几个月,真可谓烟云供养啊!难怪其画画得水气淋漓。他家就住在风景优美的河边公园旁,彭先诚玩古董在成都也颇有名,而这些也还是为了画画。画画得陶养性灵得养气。古人顾骏之为了画画,还专门“结构高楼,以为画所。风雨炎燠之时,故不操笔;天和气爽之日,方可染毫”。古画中那种静气那种超逸之气即源于此。最近在媒体上走红的《富春山居图》作者、元代画家黄公望就在“皮袋中置描笔在内,或于好景处,见树有怪异,便当模写记之,分外有发生之意。登楼望空阔处气韵,看云采,即是山头景物。……古人云:‘天开图画’者是也”。今天美术院系的师生们不少时候折腾在非绘画的俗务中,“天开图画”当然就隔得太远,如何能有感悟?没有感悟,又哪来艺术?
再者,以前师傅带徒弟,临摹古画也好,习书练笔墨也好,外出写生观摩也好,总做些与画画相关的事。就是宋徽宗的画学,全世界最早的美术学院,所学也都是画画的课,仅有的两科文化课:“说文”与“尔雅”,一为文字学,一为自然课,与画关系也密切。你看张大千一生赏古画、邀同道、品美食、造园林、吟诗作画,所作全为画画的事。徐悲鸿请他去中央大学美术系当教授,没当几月,想方设法都辞了职。就因为画家当教授,麻烦事太多。现在的美术学院,事情就更多了。一个英语就要把学生从本科折磨到硕士、博士,再把老师从讲师折磨到副教授、教授,噩梦般缠住学院中老老小小的美术家大半辈子几至退休。你说一个画中国画的,被这种毫不相干的外国话硬缠一辈子是个啥滋味!再加上各种名目的政治课、时事课、政治学习,已把学生弄得半死,及到了美术自身的课程,一些从西方来的素描、色彩、解剖、透视课,又把你整个脑子换成“科学”、理性的“方脑壳”。当你再进入本该情感的、意象的、虚拟的、幻想的、东方的绘画中时,你的思维方式、观察方式、造型方式乃至欣赏方式便整个地回不过神来。加之当今各大美院又在大搞“当代艺术”,光堆东西光脱衣服光玄想光装怪就可以毕业,更把学生糊弄得云里雾里。现在的美术学院教学好像存心与美术过不去,存心与美术学生过不去,当然也存心与美术教授过不去。经过上述各道鬼门关后,热情洋溢地进入美院的年轻艺术信徒们开始打退堂鼓,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一年级热情非凡,二年级兴趣大减,三年级余息尚存,四年级已几无作画愿望了!教师们也在英语、项目、“权威核心”、“CSSCI”中弄得心力交瘁!真到拼成教授和博导,不是快要断气了么,还画什么画!如此学院,焉得不衰!如此学生,焉能成才!如此教授和博导,焉能成大画家?
王明明在为彭先诚展览作序中说:“在当今浮躁的氛围中,我很茫然。中国画如何保持固有特色又能令人耳目一新呢?中国画家特有的成才规律又是什么?……看了先诚的艺术使我眼前一亮,他给我们带来诸多的启示与思考。”的确,我们从彭先诚、王明明的艺术推想开去,再及于上述那些没文凭没学位的大画家们,以及当今社会上没进过美术院校,却因强烈兴趣而自学成才的无数优秀画家们,我们或许真该有所思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