振衣千仞冈 濯足万里流
认识江先生大约是二十年前的事。那时我刚在台北历史博物馆任职,当时馆里承办了“张大千九十纪念书画展”及“张大千国际学术研讨会”。由于这个展览的口碑不错,韩国方面邀请转赴汉城现代美术馆展出,同时也邀请三位学者赴韩发表演讲,而双方都希望有位声望属重量级的人士参加。那时艺术史界均知江先生的功力才学,我心中虽属意他,但早闻江先生“行情”甚高,架子很大,脾气难捉摸,加以又是台北故宫的副院长,这次张大千九十纪念展虽曾邀请他出席但亦未见他露面,更何况要请他跑一趟韩国?
因此当我的“老板”——当时台北历史博物馆的馆长陈癸淼先生,嘱我打电话联系江先生时,我不禁面露难色,因委请陈馆长亲自打电话邀请恐较为妥当。陈馆长和江先生也素不相识,不过当电话接通后,仅寥寥数语江先生就爽快地答应赴韩,并嘱承办人次日赴台北故宫送资料,且面陈相关事宜。老实说这倒出人意外,如此轻易便请动他的大驾,此与传闻中的印象大感不合。
第二天我打了领带,穿着“甲种服装”前往故宫。经过秘书通报,一进入副院长室,尚未及打量室中摆设就已入座,随即就面对江先生那锐利的眼神,顿时觉得此人相貌威严,不甚好相处。他的态度倒十分客气,我则正襟危坐,谨慎以对。当场官式气氛十足,我自己向来不喜那感觉,主人亦未必自在。直到不知怎地听江先生若有所感地说道:“现在研究中国艺术史的年轻人,从国外拿了个硕士或博士回来,却往往连《三国演义》和《水浒传》这两本小说都没仔细读过一回,试问这要如何研究中国艺术史?”
此言乍听之下有些风马牛不相及,而我当时一听却不禁心中大乐。因为我向来“好读书不求甚解”,往往抓到一本书就前后乱读一通,从来也无法将一本书按先后章节仔细地读过。然而年少时却偏只将这两本书从头至尾读得滚瓜烂熟,因此当时差点脱口而出——有,有,这两本书我可读得熟了!由此,谈话气氛大转融洽。
随后韩国之行,使我较有机会深入地观察他。后来我曾经问他,当时为何很爽快地便答允赴韩发表演讲?他回答,虽与陈老板素不相识,但觉得他直接打电话来的身段态度不错,于是就立即答应了。由此可知江先生虽是文人性格,但处事干脆不拖泥带水,颇有豪气。
在私下方面,他则不见很严肃的面孔。那几天相处间,他常说,到了现在这般年纪,方知道“奸臣”比“忠臣”可爱得多。奸臣多半巧言令色,说话讨人喜欢,有趣得紧;忠臣往往刚毅木讷,语言无味,惹人烦闷。因此做皇帝还是做“昏君”快乐得多。此虽为一时反讽笑语,却可看出他对人世间的纷扰有超然出尘的心志,所以他日后归隐田园,其来有自。
那次韩国之行后,我与江先生交往渐深。江先生门下弟子无论长幼,皆对师门十分敬仰。学生眼中的江老师十分威严,据说早年弟子要开画展,需得他首肯;然一旦认可则极力提携照护。我曾亲见他将某弟子开展览的一套册页十二开,幅幅加题诗款以壮其行色。江先生的本意是除深加鼓励外,益增买家收购意愿;不料学生却珍视有加不肯出售。我即对江先生笑曰:“可见令高足不甚开窍。”他问何故,我说:“换作是我,定然将之标高三倍价出售,换来银两回过头来孝敬师门,二一添做五,岂不两美?”江先生听后笑道:“卿之所言,甚合孤意。”
江先生自幼家贫,迫于生计,经常离家漂泊,但生性极重情感。有一年他返乡过年后又要远赴杭州任职,临行前为同窗鲍弘达刻印赠别,其边款谓:“总角之交,不知以聚晤为可贵;余稍长,迫为衣食所趋系,羁旅近七年始返,而足下亦复就学在外,不能朝夕相处。今年复有钱塘之行,归期未可预卜,依囊刻此,以留鸿迹。”此时他不过年方二十许,成熟早慧的性格令人讶异,其非深于情者不能至此。
1969年江先生赴美进修客居异乡,正值寒冬岁暮,在思乡思亲之感怀下,写了《旧居图》与《定光庵图》两图,遥寄台湾的江师母。《旧居图》一作是描绘先生对安徽故乡之回忆,题跋起首一句即见其生动不凡之神采:“莅兹新土翻寻故绪,作旧居图以谊细君,君未尝至我家,我今为君图之。”说明了江先生早年流离在外,于杭州结亲后便渡海来台,江师母终未到过他最亲近的家乡,乃发念为妻作图铭志。文中对一草一木,一屋一瓦,娓娓道来,动人之至。结尾一句“余闭目思之,犹闻竹外人语也。虽然可思之,不可即也,而吾所思又宁独是?”更是余音袅绕不已。《定光庵图》一作则是记述江师母的娘家:“定光庵者,卿之旧家也。余既作旧居图为远方之寄,今复作此以媵缄。入山门一路瓦屋,皆不染脊,我常过之而不能道谁为谁也,我归卿可为我言之。栋宇将尽,染脊者数间,则卿之家也。我尝夏日剧饮于前庭,巨盏辄尽,过者驻观惊其豪,今不能为此矣。”这两篇文字才情真可谓“云淡风清,光鉴照人”,其中有关情感方面的描写均淡淡着墨,力求宁静、含蓄、节制之语气,其笔调虽看似平淡无奇,却更能彰显作者心灵深刻的感受。
有回我与他讨论美学上的问题,起因是我读朱光潜的着述中,提到陶渊明与苏东坡的比较。朱光潜偏好渊明,认为苏东坡“好逞巧智”,比起陶公的天真自然是“小巫见大巫”,由此判定东坡境界比起陶渊明差之远矣。朱光潜先生是我很景仰的一位美学前辈,但是他此番见地我却深不以为然。
盖因苏东坡性情本来就比较活泼讨喜,即古人所谓“风流”,可是东坡却是秉持他那忠厚善良的天性去发挥那率真自然,并非轻浮巧饰;而陶渊明的个性原来就比较沉静,此为各人不同才性的天真自然,但岂能由这先天之不同来决定境界的高下?同时我亦注意到自宋代以来,许多道学人物对东坡都有所保留而不甚具好感,于是我即将这个想法请教江先生。
他听了回说:“奇怪,照理说朱光潜该是个‘通人’,何由出此判语?”接着又说:“这些人不喜欢东坡,无非东坡太过‘容易’。”我一听这话有些门道,赶忙问此话怎讲。江先生解释说:“东坡诗文所达到的境地,他人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方能略见功效;东坡信手拈来,行云流水,不费丝毫力气,这在敦勉后学脚踏实地的人看来,终似不是正道,因此不喜东坡。”我问他喜不喜东坡,他说极喜。此“东坡容易”一语,生动传神,令人激赏。
笔者非江先生的门下弟子,其相识也晚,以先生晚年声望之尊,一般年轻后学罕有机会与其接近,我却因机缘巧合得以拜识。笔者个性疏略,又经常不合时宜,先生亦曾开示我不必太过执着。他曾写信说:“……今日学术往往假权略而行其道,然而假者真不得开顷刻之花,结刹那之果;只当西洋镜看便远较有趣也。”此话令我十分感念。这段与先生晚年时相过从的际遇,说来造化不浅,复不可再得,当为此生备感珍惜之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