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山:“作字先作人,人奇字自古”
谈书法史上的人物,赵孟頫是个绕不开的名字,在他身后七百多年的时间里,损褒俱存,损者认为,赵孟頫的字因人品而废,“媚而无骨”,至俗;褒者认为,赵为中国艺术史上空前绝后之大才,至今六百年来无人能超越。褒扬还是贬损,都应该成为历史,六百多年后的我们,更应该以一种客观的眼光来评价赵孟頫。
赵孟頫书法
记得很多年前我拿着一本赵孟頫的字帖去请教一位老先生时,那时我也学书不久,老先生抬起眼睛看了一眼字帖,对我用一种颇为严厉的口吻说:赵孟頫的东西很俗,不可学!当时我也是惊出一身冷汗,对这个“很俗”的赵体赶紧束之高阁,可在闲暇时依然忘不了赵体的雍容华美,虽然不练了,但看看还是经常的。
康有为书法
什么叫俗?在清代碑学大兴以来,尤其是在康有为老先生的极力鼓吹之下,碑版书法中的粗、乱、拙、丑逐渐成了书法的主流,康有为在他的《广艺舟双楫》中甚至偏激的认为,所有的碑都是天真烂漫、雅的,所有的帖都是圆润甜美、俗的。而我们后世在继承这些遗产时,时代早过了康有为力图改良中国,把自己塑造成一位“康圣人”的年代,对待这些特殊时代的产物,我们现在只是鲁迅先生笔下简单的,不经过甄别思考的“拿来主义”。
为了成全这种偏激的理论,甚至在对待前人对赵孟頫的评论中,也采取了“断章取义”的做法。这里面最典型的就是傅山对赵孟頫的评价。
傅山书法
傅山先生的书论“宁拙毋巧,宁丑毋媚,宁支离毋轻滑,宁真率毋安排”被认为是开了碑学的先河,的确,这种震耳发聩的声音确实是平地春雷,让甜美柔弱的风气为之一振。而今人在评价傅山书法时,很多时候都把傅山书法划归到丑拙怪乱一路。疑惑的是,在我翻遍傅山现存的书法资料后,实在是很少见到傅山先生丑怪拙乱的作品,反而是秀美挺拔的很多,晚年狂草纠结烦乱心情所体现的极尽缠绕,更多的是他心情下的一种刻意,且多出于应酬之作。
傅山书法
赵孟頫的“恶名”也是从傅山的评价开始的。在《作字示儿孙》中,傅山是这样说的:“贫道二十岁左右,于先世所传晋唐楷书法,无所不临,而不能略肖,偶得赵子昂、董香光墨迹,爱其圆转流丽,遂临之,不数过而遂欲乱真。此无他,即如人学正人君子,只觉觚凌难近,降而与匪人游,神情不觉其日亲日密,而无尔我者然也。行大薄其为人,痛恶其书,浅俗如徐偃王之无骨。始复宗先人四、五世所学之鲁公,而苦为之。然腕难矣,不能劲瘦挺拗如先人矣。比之匪人,不亦伤乎。不知董太史何见,而遂称孟頫为五百年中所无。贫道乃今大解,乃今大不解。写此诗仍用赵态,令儿孙辈知之勿复犯。此是作人一著。然又须知赵却是用心于王右军者,只缘学问不正,遂流软美一途。心手不可欺也如此。危哉!危哉!尔辈慎之。毫厘千里,何莫非然。宁拙毋巧,宁丑毋媚,宁支离毋轻滑,宁真率毋安排,足以回临池既倒之狂澜矣。”
赵孟頫书法
从这里可以看到,傅山对赵孟頫的态度不是一味的贬损,在晚年,甚至承认了赵孟頫是二王正宗一脉,他在年轻时期也是认真学习过赵孟頫的书法的,为什么后来对赵孟頫的态度有了一个截然相反的态度,遂“鄙其人而恶其书”,为什么,这要从赵孟頫的身世经历来说起。
赵孟頫是宋代皇族后代,可在蒙古人建立的元代,赵孟頫33出仕,因个人才学出众,最高做到了当朝一品,成为元廷向江南士子所标榜的标杆。这在一直从事反清活动的傅山眼中,自然是不能与忠义千秋的颜真卿相比,中国书法史中,自古以来有以人废书的传统,这种“以人废书”的标准,并非真的人格上的缺陷,而是不同政治述求表达下的一种“标签”,不幸的是,赵孟頫恰恰成了典型。
赵孟頫书法
然而,赵孟頫虽然因自己的身世在他身后饱受争议,但他在书法史上彪炳千秋的功绩是永远抹杀不了的,就是站在不同政治立场的傅山,当在年老“复归平淡”的时候,在傅山晚年的一首诗《秉烛》中,他发出了这样的感慨:
秉烛起长叹,奇人想断肠。
赵厮真足异,管婢亦非常。
醉岂酒犹酒,老来狂更狂。
斲轮余一笔,何处发文章。
傅山在《作字示儿孙》中说:“作字先作人,人奇字自古。”,这里傅山已经是古稀之年,对自己的一生也有了一个更为清醒的认识,这里把赵孟頫和他的妻子管道升都称作是“奇人”,自然就没有了年轻时的那种张狂与偏激,也算是给了赵孟頫一个公道的评价。
赵孟頫书法
可悲的是,我们现代人在引用傅山先生的论述时,往往是断章取义,仅仅摘取贬损的那部分,如若傅山先生地下有知,岂不是会很郁闷?
可笑的是,现在那些动辄就评价别人的书法“俗气”的“书法家”,一直是以一种故意做作的丑态来表现所谓的“自然”的。书法的审美犹如人格的审美,长得好看的俗气,难道把自己整容成一个怪胎的就不是恶俗吗?
可叹的是,现代那些所谓打着自己是“学者”旗号的作刀文人,对待一件事物只是简单的“拿来主义”,以摘抄前人只言片语为荣,却少有自己对于事物独到的见解,只是人云亦云,热衷于功名利禄,少了些学术精神。
只是可怜了我们广大的学习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