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启超书赠金还四条屏,乃梁启超1923年居北京西郊翠微山养病时所作,是作内容为评价明末清初著名诗人王幼华,文中称:“合阳王幼华从孙豹人受诗朱竹垞,题其过岭集云……幼华为康熙间辇下十子之一,所作盖皆感唐音也。仍珠吾兄察书,时独居翠微山中,启超。”此实为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之余绪,《清代学术概论》乃梁启超研究清代学术史的经典之作,对学术界影响甚巨,此著除涉及清代学人之外,亦有对清代诗词家的研究与评述,王幼华亦居其一。王幼华即王又旦,字幼华,号黄湄,明郃阳(今陕西省合阳)人。曾任户部都给事。擅诗,善絺章绘句,文采风流,官声诗名并重,时与诗坛领袖王士禛并称“二王”,梁启超称其诗作“感唐音”,足见其对王幼华评价之高。款署“仍珠”即金仍珠,名金还,字仍珠,时任北洋政府财政部次长,系梁启超部下。钤印“新会梁氏伯子”“启超长寿”。之所以书写此内容,缘于梁启超对金还之父、晚清著名诗人金和的推许,足见此作乃匠心之作。
此作结体奇古,章法疏朗,墨色氤氲,气息淳厚,端严谨肃,书风古拙奇肆,其以行书为基,融以章草与分书笔意。梁启超学书凡经数变,早年有深厚的颜体、欧体功夫,写得一手秀雅的欧体楷书,后受乃师康有为影响,继康氏之后,扛起碑学复兴的大旗,于两汉分书、六朝真书、唐人楷法皆造诣精湛,并能将此诸种体势与用笔融会贯通,形成一种具有独特审美内涵的新的真书体。梁启超的真书,与我们通常所说的楷书绝非同体。梁氏真书,筑基于欧体,于欧体上融入北朝碑书笔法,但这不是简单的融合与拼凑,而是数十年积淀而成的创变之功,梁启超早年有扎实的馆阁之功,又长年浸淫于汉魏六朝碑版的收藏、研究与题跋,日日临摹而未殆。另外,梁启超还在碑书之外研习南朝书法,故其书能于碑的雄强之外别有温婉俊雅的文人韵致,形成了民国时独具一格的真书体。梁启超书法多真书及行楷,但梁启超真书力求变化之势,其书法之变,重在内蕴,体现在微妙的点画变化之中,如其真书横画中的起笔和收笔,捺画中末笔的翘笔,这些变化从表面看,似乎很细微,整个字看似呆板、僵硬、规矩,但实则蕴毫芒于万变之中,未可轻视也。事实上,梁启超的行楷书及行草书,也多夹杂有真书笔意,起笔多侧锋取势,运笔多铺毫,末笔多波碟,其起笔、收笔多尖利方峻之笔,如剑戟斫阵,威猛雄健,真力弥漫,然整体又温婉俊雅。梁氏真书多直笔法,然直中又用曲,故笔笔皆直,笔笔皆曲,一笔之中,一波三折,极尽变化之能事。此四条屏即典型地体现了这种用笔特征。
尤值得一提的是,梁启超的真书在民国时即已影响甚广,受到书坛及藏界的大力推许,故索书者络绎不绝。清末民初,真书造诣深厚者多如牛毛,但因真书而能独成一体者,舍梁氏而无他;而且,梁启超也是民国时书法市场价格最贵的顶级书家之一,其单幅书法作品,润例即已多达千余元(民初的1元钱相当于现在的250元左右,千元则相当于现在的25000元左右),且是实价,这个价即便放到今天第一流的书法家中,也已经很高了,因为梁启超的书法作品,是当时市场的硬通货,不似今天的虚价。梁启超晚年收入中,鬻书之润笔所得即占大部分比例。民国的书法市场中,也有像今天一样,很多书家标价很高,但实际出手则并不理想,而梁启超书法则是市场硬通货,供不应求。梁启超中晚年书法应酬颇多,凡民国要人、梁氏弟子、同道好友,几乎都要向梁启超索书。但梁启超对待索字如对待人一样,没有丝毫“应酬”之嫌,他给每一个人的书法作品,不论地位高低,贫富贵贱,皆是精心之作,且不论是在用笔上,还是在用墨、纸张、装裱上,都十分考究,至今读来,仍有满纸余香。此四条屏不论是书写文辞还是用笔用墨、结构章法、装裱等,皆堪称佳构。以梁启超政务与社会活动及学术教育活动的繁忙,而能有如此之精心佳构,即使在民国史上,也是极为罕见的。这足以见出梁启超待人之诚与行事之谨。
梁启超习书并不偏颇,而是兼习法帖,尤其于章草与《圣教序》用功甚多,形成了他以碑入帖、碑帖兼融、古拙浑朴而又灵动渊雅的书法面貌,既有金石遗韵,又有氤氲的书卷之气,其晚年杂糅诸体,形成了真、行、分多种书体兼融的用笔特征,书风愈见奇崛苍浑。此件作品打破了单一书体的束缚,似楷非楷,似行非行,似草非草,似章非章,楷中有行,行中有草,草中有章,章中有分。
梁启超在两汉隶书、北魏碑刻及唐人楷法上的精深造诣,为他的碑学大家地位奠定了坚实的基础。今天大陆的很多书家及藏家,对梁启超书法的印象及评价,仍然停留在“馆阁体”层面,以为梁启超也就只会写一笔端庄规矩的楷书,且严整有余,却失之于板滞。这样的评价当然是十分偏颇的,是以今天的眼光来评价过去的书法。殊不知,这恰恰证明了梁启超扎实的真书及篆隶功底。梁启超书法的确有很扎实的馆阁功夫,但早已超越了馆阁体,主要缘于其深厚的碑学造诣。清初中期,尤其是乾嘉之际,文人士子考取功名,必须有扎实的馆阁书功夫,而乾嘉时期乃碑学尚未勃兴之际,故此时的士人书法,虽有帖学之浸润,然缺乏变的气质,终难有大格局。进入道咸之际,碑学肇兴,大盛于天下,尤其是康有为《广艺舟双楫》甫一出世,即引起书法界的震动,于是乎,馆阁与帖学低靡之风一扫而空,书法用笔极尽变化之能,凡学书者,无不在汉魏六朝求得精神滋养,书风为之一变,而梁启超等人,恰是此中的执牛耳者。当然,并非学碑就一定能有较高造诣,晚清碑学家并不乏人,但学碑而能不失其帖学韵致、能矫碑学之僵硬者,则又凤毛麟角矣。梁启超的书法贡献,并不简单是继承和传扬了碑学,而是发展、变化、开创了碑学语境下的真书体。真书之体,肇于汉末,盛于六朝,发展于隋,定型于唐,至唐则真书一变而为楷,真书一为楷,则趋于标准化,到了宋代,随着雕版印刷的出现,仿宋字大量适用于书籍,楷书的艺术性趋于僵化和凝固,即便有明一代,虽屡有楷书大家辈出,然终难挽颓势,清初、中期,由于帖学的进一步衰退和馆阁体的倡行,真书仍未能得以复兴,只有到了晚清之际,随着碑学的滥觞,真书才出现了繁盛的局面,邓石如、何绍基、张裕钊、梁启超、郑孝胥、沈曾植等,皆为引领一代新风的真书大家。
但需要特别强调的是,梁启超和乃师康有为一样,都不是偏狭的碑学主义者,康有为碑书的底子是颜真卿行书,梁启超碑书的底子是唐碑及王羲之《圣教序》,尤于欧阳询处得力尤多。事实上,梁启超在帖学上所下功夫同样不下于碑学,关于其学帖及行草,其在《双涛阁日记》中多有记述。梁启超帖学功力,尤可见于其与民国政要及同道的往来信函之中,如其写于1915年的致袁世凯信札即是其中之典型,此函写于护国战争爆发之前,也即梁启超与袁世凯彻底决裂之际,此时梁启超的心情当是万分复杂,但他在信札中的笔迹依然保持着一种以往惯有的书卷之气,今日读来似仍有淡淡的墨香。这封信是与袁世凯的诀别信,也是最后通牒,他虽然对袁世凯专制独裁之行径十分不满,但这封信却是以一个袁世凯身边人的口吻,站在袁的立场,苦口婆心,充满劝解和关怀之言,书风温文尔雅,不激不励,碑体行书透射出一种淡然的书香,有十分明显的魏晋风尚。但梁启超习二王,非如清代及今日一些唯“二王”马首是瞻者,徒有复制、模仿之功,而无精神的汲取,梁氏多于其行草中融入真书及分书笔意,此件赠金还四条屏,即典型地体现了其融会篆分、杂糅章今、祖述晋唐、会通南北的书法理念,亦可见梁启超在书法学习上,没有偏激之见,这与其为人不偏颇极端、温柔敦厚正相吻合。
梁启超的书法成就有目共睹,他一生创作了无数书法作品,留下了数千件往来信函及百余部精美手稿。尤其是进入晚年,也即1920年代以后,梁启超逐渐淡出政坛,致力于学术研究和教育事业,同时在书法造诣上也步入了突飞猛进的阶段,这一时期,梁启超留下了大量书法作品(惜多已散佚)。民国要人中,多有梁启超书作。梁启超生前交游极广,友朋遍天下,尤其是他的政治盟友,多有梁启超数量不等的书法作品。梁启超的朋友中,除了立宪派、进步党及研究系梁派人物之外,甚至连孙中山、袁世凯、黄兴、唐绍仪、梁士诒等这样的政治对手,也与梁启超私交甚笃或有亲密的政治合作,当然,诸如岑春煊、陆荣廷、冯国璋、段祺瑞、黎元洪等军阀或政要,则本就是受梁启超影响较大的朋友,且与梁启超有过很好的政治同盟。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在梁启超一生的朋友中,另有一类在当时声名显赫、但现在已差不多销声匿迹的人物,与梁启超亦多有函件、诗词唱和及书作往来,这一类人中,有的是他的部下,比如曾任北洋政府司法部次长的江庸,曾任北洋政府财政部次长的金还等等。诸如江庸、金还这样的人物,在民国的司法界、财经界、实业界声名显赫,但随着进步党的解散及梁启超的去世,国民党的登上政治舞台,他们也逐渐淡出政界而鲜有被提及。有意思的是,尽管梁启超的部下或门生在学问或资历上基本都要比他晚一辈,但从不以长辈自居,而是以朋友或同道相称,故在其诸多信函或书作中,我们多可见梁启超对他们十分平等甚至是尊敬的称呼。这样的称呼,并非是梁启超出于客套,而是他的为人使然。比如此作署款他称金还为兄,亦是尊称,事实上,在财政上,他对金还也颇为倚重。
梁启超与金还的往来多系财政方面事宜。作为梁启超在财政方面的得力助手,金还在财政改革上出力甚多。鉴于北洋政府袁世凯遗留下来的财政烂摊子,梁启超试图以自己的财政货币思想,进行财政与币制改革,以彻底扭转清政府及袁世凯政府遗留下的财政问题,而金还即为此时梁启超的得力助手和主要执行人之一。梁启超的财政计划,主要通过张謇、徐新六、金还、汤觉顿等人来执行。然而,好景不长,段祺瑞执政府由于内忧外困,不到数月便宣告解散,梁启超和金还也随之辞职。
在谈及梁启超与金还的交往时,有必要述及梁启超的财政思想及其在民初财经界的地位。梁启超作为中国立宪派的领袖人物,其立宪思想早已广为人知,但鲜为人知的是,梁启超还是一位财政金融思想家及货币改革家,是中国现代财政金融改革的“首席设计师”。甚至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梁启超是系统表述现代财经理念之第一人。
梁启超的金融大计是把财政与中央银行联结起来,以国家信用促债券市场发展,强调兼用内债与外债,并力推由中央银行集中统管货币发行。在梁启超留下的2000万字的文字中,有四五十篇专门谈经济的文章,涉及财经的文字,仅在1910年就以百万计,体现了梁启超对现代金融的深刻理解。
有了好的设计方案,还必须有好的执行者。而恰好,金还是财政方面的实干家,是梁启超财政思想的忠实执行者。金还与梁启超的交往具体始于何时已不可考,但从诸多史料考索可知,梁启超与金还之交往乃缘于两方面:一是梁启超的清代学术及诗词研究,以及梁启超倡导的“诗界革命”,因为这又涉及另一个重要人物,即金还之父、晚清重要诗词家金和;二是缘于梁启超与清末大员赵尔巽等人的交往。如前所述,金还之父金和是梁启超极为推崇的晚清诗词家。金和诗多悼亡诗,为家国离恨的悲惨叙事,打破了此前绚烂矫饰的诗风,于清末诗坛不啻为一声惊雷,故而深得梁启超、胡适等人称颂。在梁启超看来,金和在清末诗词家之地位与黄遵宪、陈衍、郑孝胥、陈散原等相颉颃。梁启超于1920年代任北洋政府财政总长期间,与金还共同编撰金和诗词集,名曰《秋蟪吟馆诗钞》。
1912年1月1日,中华民国成立,一时出现了西式民主局面,竞相组党。1913年1月,金还出任众议院议员。同年5月,共和、民主、统一三党合组为进步党,梁启超为党魁。金还加入进步党,并任该党会计主任,负责该党财务事宜,由此与梁启超接触日密,运筹帷幄,成为梁启超在财政方面的得力助手。
袁世凯当政后,一意孤行,加紧帝制步伐,曾经在袁世凯与革命党人斗争中为袁出过力的梁启超及进步党人,亦遭袁的冷落。1915年12月,在以杨度为首的“筹安会六君子”的策划下,袁世凯实行帝制,改元洪宪,梁启超愤而发动讨袁护国战争。梁启超弟子蔡锷在云南率先举义,得到全国响应,袁世凯被迫取消帝制,最后忧惧而死。1917年7月,张勋又拥溥仪复辟,段祺瑞在马厂誓师讨逆;14日,在梁启超的支持下,段祺瑞重回北京主政,任命梁启超为财政总长,金还为财政次长,这是金还第一次担任中央政府的高级职务。然而,在当时军阀当政、操纵政府的情况下,无论是梁启超还是金还,在政府内都难有作为。1917年11月辞任段祺瑞内阁财政次长后,1923年,金还接替王克敏担任中国银行总裁一职。金还在中国银行任职上多有贡献,尤其是对于维护金融稳定、改革金融弊端等方面,做出了极大贡献,受到当时金融界的推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