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天发给每位画家,一笔一纸,让调和世间的色彩,描绘了各形、各物、各情、各理的斑斓画图。这画图便是物在心头的形质,或心移物上的情动。在眼的事儿如此,世间的万象亦是如此。《文心雕龙·物色》有记:“物色之动,心亦摇焉。”山因流云而晦明,水因沉沙而深浅。花有荣枯,人有生死。这使心动,心动则是情动。这又属自然的规律,画家就是将规律在演进中给以定格,使之物与心交合一处,并成为作品,这作品便是永久的痕迹。
画有心有物,心到物边是情,物来心上是形。即心即物,即物即心,心物合一,便有了真实,其真实是内之幻。若无此真实,则不真切,画亦不可读,谓之死画。
画家的内心是最痛苦的,其痛苦也就是如何将心与物调和一处,而产生画意与画趣。意是人的思志,趣是形的直觉。意趣相投,便又生就出境界。其境界有三:
一曰:情境。情是画中最紧要的,是心与物的体验,是感受。若无此情,又何以谈画。古人曰:“文生于情”,画亦是如此。情是对大自然的欣赏,诗人、画家多能做到。其欣赏又不限于心旷神怡,兴高采烈,而还要在悲哀愁苦中仍能欣赏大自然。大自然是美丽的,愁苦悲哀是痛苦的,二者是冲突的,又是调和的,能将二者调和的是诗人、是画家。文征明《风入松》云:“酒散,风里棋局。诗成,月在梧桐。”这是美丽的情至,是心物的真实,又似真切的画意。龚半千有一画页,半疏半密,写山皴而萧色,染水面而无波,一树衰柳,半段残桥,满眼荒凉。这里是记清人入关之后,明朝灭亡之时,金陵正是如此一番残景。有孔尚任《桃花扇·续四十出·余韵》【沽美酒】为证:“你记得跨清溪半里桥,旧红板没一条。秋水长天人过少,冷清清的落照,剩一树柳弯腰。”此情、此景是国恨与悲哀,犹似画家心底的愁苦与无奈。所言其情必是真实的,以切身的感受去表现,方能打动人心。这是第一境界,“情境”。
二曰:悟境。悟是心与物化的结果,是领悟、是体验。陆桴亭《思辨录辑要》云:“凡体验有得,皆是悟。”这好似僧人坐禅,以心去看物的本来面目,以微妙的法门超越一切,不是用逻辑去思考,而是用领悟去体验,悟亦非在虚无飘渺之中,恰在平常的心物里。以物传心,古人画竹,多借其形喻为君子,或喻为自己来表胸中底事。皴山染水,意在卧游,托寄情志。说是画竹画山水,不如说是画自己,画中的自己便是心性,见性明心。以心感物,即物化心。倪云林隐于太湖山水之间,荡一叶扁舟,漂流无定所,眼中的萧色与心底的愁苦融为一景,是谓有我之境,濡墨间皆是“【越调·小桃红】一江秋水淡寒烟,水影明如练,眼底离愁数行雁。雪晴天,绿萍红蓼参差见。吴歌荡桨,一声哀怨,惊起白鸥眠。”这是自家的心性,又是自我的写照。执自己的本来面目,领悟一切。渔樵问答:“樵问渔:江湖风浪恶,宁似采薪人,无忧茹藜藿?渔答樵:山中何所有,未若棹扁舟,得渔即沽酒。”是语亦复悟,见其性情,一任快活。谓真实而真切。这是物在心中的表现,是心的体验。这是第二种境界,“悟境”。
三曰:灵境。灵是精神的所在,是幻想,这幻想是超越心我与物我之上,而又无蹊径可寻。亦如陶潜的《桃花源》,是世间不存在的,但深信是真实的。王渔洋在诗中提倡神韵,神韵是诗中最高境界,也是画中最高境界。是心与物融,物与心化的再造。是自内而发,而无力索。董其昌以自己的心物营造了无我之境,从中获得了直觉的幻象,所表现的一笔一墨都是从心中过滤而来。八大山人的悲哀与愁苦,在心中凝结成精魂,其心物则是血与泪交融的形质,这形质是常人无法用眼去解识的,而只能用心去解读。李逵是《水浒》中最为光彩的人物,多在戏曲中出现。真实的李逵是英雄豪侠,而戏曲中的李逵是取其人物的精神,并再造出来的一个可敬、可爱的人物。如康进之《梁山泊李逵负荆》中李逵吃醉酒下山一折中云:“见杨柳半藏沽酒市,桃花深映钓鱼舟,……这里雾锁着青山秀,烟罩定绿扬州。”是谓李下山对生活另一面的真实感受。宛如孩儿一般,学着学究哥哥的腔调,诵出半句桃花诗来,手抄着桃花瓣儿云:“试看咱,好红红的桃花瓣儿!你看我这好黑的指头也!(唱)恰便是墨守的胭脂透。(云)可惜了你这瓣儿,俺放你趁那一般的瓣儿去(放至溪水中)。我与你赶,与你赶,贪赶桃花瓣儿。(唱)早来到这草桥店垂杨的渡口。”如此粗人,又如此细腻,而一改固有的形质。这是作者赋予人物本身的灵魂,令人看后更觉真实。这是精神上的体验,又是真实的感悟。这是第三境界,“灵境”。
画家在这三种不同的境界中,表现自己。自文人盛行,使物与心的融合愈佳愈妙,游入自我之境,这种境地就是艺术。
艺术是通过技巧来表现的,中国画的技巧亦属笔墨,笔墨又是衡量画准的法度。《桐荫画决》有记:“意在笔先之妙,是从笔墨处求法度,从有笔有墨处参神理。”这法度可审视画家的心物如何,使心物逐为画家的本来面目。论其面目,画家应是千人千面,而非千人一面。历史上画家多是师承,并代代相传。犹如佛祖的衣钵,传之为弟子,时而也会出现六祖那样,以自己的思想去体验佛境,但仍是传授与弟子。所以见到的中国画又如一串珠子,粒粒相连,不免相似。从中细察,时有那么几粒,发出耀眼的光芒,这光芒就是画家自身的光彩,使人看了难以忘怀。米芾与米友仁父子就是以自家山水,区别于当时盛行的李成、董源、范宽等以及后来的刘、李、马、夏。看这众名家在笔墨上都有着相互关联的地方,而米氏殊不然,在技巧上,创造了点法,谓“米点”与“米点皴”。这点法并成就了远山近树,始自得一章,世称“米氏云山”。其米家山水,是以文心入画,使画更为精神化。李可染在近代画史中最为光彩照人,他创立了“李家山水”。李可染的成功是在线条上区别于古今,“屋漏痕”是最具象征的线条,并用此营造了山水、人物、以及书法。他更多是以情入画,使心物达情。米家与李家的共同特点都是完善了自家面目,用笔墨技巧来言文达情。文、情则是才艺有得,论艺必得于才。画中又最忌逞才使气,摆空架式,没真功底。象《水浒》中,景阳冈之吊睛白颔,只会三扑一剪,再无别技可施。才是天成,艺是自修。老虎天生有猛劲,而无后天技能的训练,不象武松天生英雄气概,后天又练得一身武艺,所以能战胜老虎。画家是才艺两重的表现,是在自修中体验,而完善。物与心化,心与物融,自家面目的成立,便是笔墨技巧形成。这笔墨逐为传统,被后学视为衣钵,就是过千百年后再看,或运用仍会有生气。这是传统的不朽,也是画家的永存。
老天给每位画家不同的机遇,成就为各家各派的人物。作为画家是苦行,画是在感情中酝酿出来的。感情好比种子,待萌发出来,方可表现。作品是物与心化的真实,而不是物在心中的重现。画可以说理,可以解读,这是画的可贵之处,画是使作者与读者之间的心物共同相生,或是心物相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