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霆万钧撼书坛
—、浅谈学习『达其情性,形其哀乐』之我见(之二)
我们终于在『二十世纪已故著名书法家遗作展』上看到了毛泽东书法作品的郑重展出。这是中国书法史上的大事件,是值得后世中国书法界庆幸的大事件!
一、二十世纪末中国书法史上的悲哀
半个多世纪以来,尽管毛泽东的题字、诗词、文稿等手迹曾大量出现在各种刊物、报章杂志、公共场所以至进入家庭(当然多是复制品),然而大都是以领袖、名人的身份出现的。而在大型书展上以艺术作品面貌和观众见面,根据我个人所知,这可谓是极其罕见的现象。
已往有消息称,我国台湾某杂志为其刊名《中国》选择书法名家手迹时,在浩如瀚海的墨迹中,唯一的『中标』者竟为毛泽东手迹!尽管其后因意识形态问题曾引起过一些麻烦,但单就这件事本身看,台湾的文化人能不囿政治观念而重视书法品位的本体;而在大陆,一位具有如此高境界的书法艺术大师,数十年里,特别是在他逝世达二十多年中,众多撼人心魄的惊世杰作却未被书法界『重点关注』 ,岂不是咄咄怪事?
八十年代以来,笔者陆续向一些『行家』请教有关毛泽东书法艺术的地位问题。一个较为突出的观点是『法度不严,不足学。』着实令人困惑!然而这却从另一个侧面再次说明,以僵化的、片面的所谓陈规约束、扼杀、排斥新鲜事物或远比自己高明得多的艺术大师的守旧势力是多么的强大,多么的可悲可叹!某些媒体将名不见经传的书家捧作当代『王』、『圣』者有之,将稍有成就的业余作者和世界级大师相提并论者有之。普通编辑、记者或由于市场经济、短期利益趋使,或由于本身见识、修养等水平所限,其有失水准的炒作、评论报道自然可以谅解,而作为书法界长期以来对毛泽东书法或囿于偏见故意视而不见,或『有眼不识泰山』 ,则不能不说是中国书法历史上的悲哀了。翻一翻不久前出版的某些《书法大字典》《行草书大字典》《行书大字典》等等,其中包括不少近现代名家的『墨宝』 ,但唯独没有毛泽东的。作为个人论文、专著,可以是一家之见,而作为集精荟萃、兼收并蓄的工具书,没有收入毛泽东这样大师级的作品,恐怕不单单是一个『法』字在作怪吧!纵观历史各个时代,每有『异军突起』时,总是要承受数倍、数十倍的压制的。想到这里,其实也就见怪不怪了。美术界当初有齐白石、前些年又有『黄秋园现象』 ,书法界呢?
『二十世纪已故著名书法家遗作展』终于认可了毛泽东的书法。这中间的内幕不得而知。然而,不争的事实是,这枝带着雄健、奔放气势的红杏,终于以自己万钧雷霆般的撼人力量震憾了二十世纪末的中国书坛!它决不是某些人简单的不得已的『认可』 ,而是事物发展的必然!随着历史的发展,毛泽东的书法艺术将愈益显示出她璀璨耀人的光辉!
『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几百年。』毛泽东的书法艺术价值逐渐崭露头角的客观事实,将对传统守旧势力 『形式至上』所导致的笔笔守宗、字字见法作为评价书法艺术的唯一标准的律条,在『古人之须眉不能生于我之面目』、『泥古不化』、『似我者死』等前人有益的诫教面前,岂不显得多少有点现代『叶公好龙』的味道吗!
纵然将佛教经典背得滚瓜烂熟,不见得入佛门一步,而真正有缘者顿悟即可成佛,这难道不是一样的道理吗?笔者周围即有事例:某家常念念有词,乐道本人数岁起即临习晋魏,十多岁深攻汉唐,终身不辍等等,笔法老虽老矣,但作品总是呆、死、板、滞,毫无韵味。倒有后学之士,功虽未历数十载,而读书却远过『五车』,加之受周围传统文化的熏陶、濡染,以及本人多方勤奋涉猎,书作韵味之精湛,让不少行家亦感哑然。天才乎?非也!在深厚的文化大氛围中善于感悟也!追其真髓法古而不泥也。近年来,书法界不少有识之士不断大声疾呼, 设法杜绝在各种大展中以评委所好误导书法创作的现实,再次向我们警示:某种有形无形的对『法』的片面之见,仍在自觉不自觉地设法导引、左右着我们书法艺术的发展,确实值得我们高度警惕!众所周知,书法是作用于人们视觉的造型艺术之一。新近有人重提『画家书法』,我很赞赏其观点,他带给书法艺术的多种用笔方法、章法布局、整体韵味感等等,都有助于促使书法创新,有助于打破被僵化、简化了的所谓『法度』以及评价标准等等,从而给书法艺术开了一个新生面。至于对毛泽东书法艺术的研究、评价,人们注意到,已经有非专业人士自发组织的活动在陆续开展,尽管真正较有分量的专著依然寥若晨星,然而这毕竟给某些『权威』评论家、书家以难堪:这本该是他们的天职、本分呀!何以反让圈外人慧眼早识而捷足先登呢?
二、前无古人 后难来者
毛泽东的书法艺术,是中国书法史上罕见的现象。
人们习惯称书法艺术为我国艺术门类中的『国粹』。翻开书法史,真所谓群星璀璨,令人眼花缭乱。包括宋徽宗在内,历朝历代曾涌现出了王羲之、张旭、杨凝式、怀素、欧阳询、颜真卿、柳公权、赵孟頫等难以计数的书法家、大师甚或『书圣』、『草圣』等,还包括相当数量散落民间而无史料记载者,他们是我国书法艺术星空中灿烂的明星,这是很值得我们自豪的。然而,像毛泽东这样具有旷代雄才,高修养、大胆略的书家,其作品具有如此高造诣、大气魄者,我以为却是前无古人,后难来者的。『无法而法,乃为至法』, 『挫笼参会,自成一家』(《瓯北诗话小引》),那种在熟悉了传统法度之后的气质、感情大流露,那种天真烂漫的信笔挥洒,那种毫无做作的对法度的超越,书出了前所未有的艺术杰作!怀仁和尚可以从王羲之不同时期、不同内容、不同环境、不同心绪下所书写的作品中集字而成《圣教序》,且被历代传为佳话。试想,又有谁能将毛泽东的字集成如此长篇宏文?毛就是毛,各篇的用字就只在此处适合—哪怕单字结体等并不合所谓『法度』甚或『败笔』多多,但换为他用或以他处同字易之,却不行。这是何道理?前者,即使笔笔完美无缺,甚或不可再为逾越,乃技法上的大师也。然毛泽东则不同。有人研究,仅仅『毛泽东』落款三字,以搜集到的一百六十余款相对照,竟无一字雷同者。何也?内容、时间、环境、气度、情绪,特别是各篇整体布局、气韵差异所致。这就是书法艺术大师之所以不同于书法大师之处也!
笔者近年来曾习书《唐诗大辞典》(九百首)、《宋词鉴赏词典》(七百二十一首)、《元曲三百首》以及《中国古代游记选》等数种诗词、散文名著。四尺素练,日日不断,所积所垒,可谓高超等身!虽常以『耕耘未敢问收获』自励,也曾受到一些书家的关注。此后,笔者曾多次起念习写毛泽东诗词。但在习练前述文学精华之时,已有与所书诗词佳境格格不入之困惑,因而在习写毛泽东诗词之前,曾反复研读其诗词及手迹,并拜读了收集到的几种评论毛泽东诗词及其书法的书籍,愈读愈被其结体、布局的气势神韵所震撼,以致竟无法动笔。在长江三峡大坝截流当天起,即狠下心来,将一阙《水调歌头·游泳》反复习写了十多遍,虽历时整整四天,然竟无一幅可取。实非个人能力所能及也。再看看手头所集一些书家以毛泽东诗词为内容所书写的作品,如果只从单个结字看 ,确实不乏佳构,然其整个布局及气韵(包括结字的『势』),对照其内容而言,实在不敢恭维—通篇只不过是以不变应万变之『活版印刷』之手书化而已,用『黯然失色』喻之,不为过也。
据考,《兰亭集序》原为王羲之当场挥毫的即兴之作;苏东坡的《黄州寒食诗帖》后虽经反复抄写,均不及前者;古代书家相当多的文稿、草笺,如颜真卿《祭侄文稿》、岳武穆宿南阳诸葛祠手书《诸葛亮前后出师表》以及现代作家鲁迅、茅盾等手迹,后来竟成了书法艺术之林的经典之作,何也?天籁无邪,真情流露也。书者,抒也,心画也。孙过庭《书谱》有言:『达其情性,形其哀乐。』毛泽东怀高志远,性任抱散,以己之书发己之情,没有丝毫书法『家』的包袱,不受成法束缚,提笔时『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 ,那种胸怀、志向、品格、修养潮奔涛涌,情倾意泻,率意挥洒,『乱石铺街』,初看似信笔而成,实成件件佳构。这种形式与内容浑不可分的现象,倒是很值得我们一些『家』们认真思考。『癫张』、『狂素』斗酒诗百篇是嗜好,是创作心态,岂是只看表皮可以学到的!『无为无不为』 ,恐怕是多少前辈大师们成功的真谛吧!
毛泽东书法的『越规逾距』 可谓登峰造极:依照内容变化,或纵逸奔放,或严整秀丽,同一作品中单字奇大奇小,差距十倍数十倍者有之;涨墨瘦笔变化异常者有之;章法布局『乱石铺街』 ,占行斜插者有之;而无论大幅小帧几乎全无印钤⋯⋯其书法艺术的冲击力,在中国书法史上是极其罕见的。书写感情的融入,以及书写形式和内容的完美结合,更是让历代书家难以望其项背。
《沁园春·雪》可说是毛泽东的代表作之一。我们知道,这首词最早成于一九三六年二月。抗战胜利后,毛泽东飞赴重庆与蒋介石举行『和平谈判』(请注意,当时不少人士担心此次谈判将是中国历史上又一个『鸿门宴』),应柳亚子先生索诗以校正其传抄稿时,毛泽东遂将旧作重抄相赠,继而才被各个报刊陆续发表的。且不谈这首当时震撼山城的词在政治方面的影响,单就其内容本身来看,在中国几千年的历史上,即使像『秦皇汉武』、『唐宗宋祖』等极具影响的几位封建统治领袖人物,在毛泽东的笔下,或者『略输文采』 ,或者『稍逊风骚』,就连那『横扫千军如卷席』般曾经纵横驰骋于欧亚大陆的成吉思汗,也不过是『只识弯弓射大雕』的一介武夫而已!至于区区蒋公,又能算得几何!而在全世界人民刚刚取得反法西斯战争的胜利,特别是中国人民历经八年艰苦卓绝的战斗,终于赢得了一百多年来反抗侵略战争的首次胜利,人人企盼和平的大背景下,其书作较之早年的手稿,更有一番变化:全篇结字斜款取势,中侧锋并用,枪长戟大,方圆结合,藏露兼施;大小参差错落,纵横不羁,恰似漫天飞雪,飘飘洒洒,字字欲离纸而去,动感极强;特别是他似乎已看到那『红装素裹,分外妖娆』的朗朗红日十分壮观的景象,字里行间洋溢着一种异常轻松的欢愉之情。而在写到最后的『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那种高屋建瓴、横扫百代、一语作结时,书家用笔的矫健,字体的伸张,锋芒的锐利,又是何等的气派!那种豪情奔放、胜券在握的心境、神态,那种柔中见刚、不可遏制的战斗气势,更是宛若眼前! 读到此处,细细品味原词的宏大、丰富,意境的深邃、旷远,书作用笔又如此抒放、雄浑、劲健,这种在形式与所表达的内容之间如此和谐完美的结合,不禁令人拍案叫绝—不愧是书坛罕见的丰碑!
而与《沁园春·雪》书写风格迥异, 然而在形式和内容上却高度统一的扛鼎之作,当数《满江红·和郭沫若同志》。这首词重新书写时的政治背景这里不赘述。词中所提及的『寰球』、『苍蝇』、『蚂蚁』、『蚍蜉』、『嗡嗡叫』、『夸大国』、『撼树』等,或形或力或声,孰大孰小,孰重孰轻,是尽人皆知的。然而书写中,作者却一反常态,以轻笔细写其眼中的『小小寰球』,而以粗笔、涨墨放笔书写本该渺小的『蚍蜉』、『蚂蚁』、『嗡嗡叫』、『撼树』、『几声』⋯⋯外形的对比十分鲜明强烈。不难看出,在毛泽东眼中,寰球尚且小小,而对微不足道的苍蝇、蚂蚁的可笑和不自量力,又是何等的鄙睨!联系当时的国际环境、所书词作的内容以及毛泽东著名的『纸老虎』理论,人们读着书作,似乎能感知那诙谐动人的爽朗笑声和严肃的斥责声!同时,透过笔端墨意,欣赏这『圆笔藏锋为主,方笔露锋兼施』的佳作的同时, 在一些人看来简直是『黑云压城城欲摧』的恶劣环境下,作者那种『坐看风云起,笑谈世兴衰』的成竹在胸的气度,更是跃然纸上。词作与书作结合,达到形式与内容的高度统一,堪称是『合情调于纸上』(《书谱》)的旷世佳构。这种完美结合正是历代大批书法家所缺少,甚至是终生无法企及的。
三、『法度』小议
让我们再回到『法度”上来。书法艺术的法度到底都包含些什么?法度由谁来定,是古人还是今人?原有法度是不是一经认可,就成为一成不变的『金科玉律”?我认为,一般所谓法度者,首先是针对用笔、结体、章法布局等技术方面而言。如执笔『五指法” 、『三指法』 ,用笔“永字八法”,“结字三十六法”、款式题法等等。这种在相当漫长的使用过程中被历代书家不断在实践中验证、淘汰、概括、总结出来,并在一定时期(哪怕是相当长的历史阶段)具有普遍的、最好的(不是唯一的)带规律性的学习、经验方法。顺其法,学习效果就好,进步就快,就有最完美的欣赏、视觉效应,否则适得其反!但这也只能是在此之前的“前人”的总结(历代都有今、古之分,如晋是唐之古,唐是清之古)。尽管其中不乏可以数百千年被反复证明而视为正确(法度),但决不能说它已概括了“最好的用笔方法”,“最好的结体方法”以及“最好的章法布局方法”,其“法度”不可能再增添,再改动!此其一。
其二,随着时代的发展,书法所依赖的载体—汉字,同样随之在变化(如简化字的出现)。这是因为使用、操作它的主体—受一定社会发展阶段制约的人的阅历、审美情趣、文化素养等一系列主观因素都在变,如“晋人尚韵,唐人尚法,宋人尚意,明人尚态,清人尚识,今人尚情趣”等。而在论及毛泽东书法时,却不顾时代已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的现实,仍然以千百年前那种生产力水平、生活节奏下的“人”的审美情趣所形成的“法度”来框枷今人(更何况一些超水平的艺术大师),既不应该,也是根本不可能的。书法本身是艺术,而艺术最可贵的是内容上的真情巧抒和形式上的求异创新、不可重复性。“笔墨当随时代” 。且不谈感情上是否能够“合拍”(不单是主观愿望上的),即使技术上那种用法反为法使、否今臧古的态度,不仅不可取,而且也实在有悖于真正优秀的书法传统。要不,何以能有一部群星荟萃的沉甸甸的中国书法史!
苏轼云“退笔如山未足珍,读书万卷始通神”,陆游示幼子书中亦有“汝果欲学诗,功夫在诗外”。人们亦常说,书法作品的品评有能、精、妙、神、逸等不同境界。而如何达到最高境界,又有极为流行的“一半功夫在字外”之说。而这“字外”的“一半功夫”又到哪里去寻觅?人们自然又会想到“综合学养”一说。如此说来,作为毛泽东这样一位世纪伟人,他所处的环境机遇、胸怀经历、胆识谋略以及哲学、文学等诸多方面的“字外”功夫,恐怕在历代书法大师中也是“前无古人,后难来者”的。所以,如果只在用笔、结体等看得见的具体“技术”层面上用“法度”去“框”去“枷”,而看不到形式和内容的关系以及整体的神韵,则无异于以平庸之尺量旷代之才,岂不是天大的笑话!
至于“可学”与“不可学”的问题,就要看是首先“师其迹”还是“师其魂” ,“师其师古创今”的精神。在这方面历代大师均有定论。在评价毛泽东书法艺术上同样如此,特别是在具体的“写字法度”上,部分专著已有论述可参阅。至于目前有不少人专习“毛体”,不是会其神、抒己志,而是单纯以酷似进行“创作”为能者,我也是不敢给以礼赞的。
“大音希声”。也许更有分量的评介著作或重大研究行动已在酝酿中。我们急切地盼望着这一天,那将是中国书法史上非常璀璨的一页!
一九九八年九月草成。(此文先后在王羲之研究会会刊《王羲之研究》及香港《中国画家》刊出)
附言:关于 “法度”,笔者曾有拙作一首,奉录文后。
与某法家辩
张口闭口宗成法,成法之前宗何法?
人文初祖有结绳,书圣名家谁宗它!
甲骨籀隶渐衍化,不肖子孙泥古法。
法如舟桥渡百家,过岸自当竞风华;
牡丹幽兰万般好,严冬须让腊梅花。
无法而法乃至法,生死雷池传佳话;
境异格新觅真髓,当代人呼当代法!
注:“学我者生,似我者死。” 白石老人援前贤语,诫生搬硬套泥古不化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