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法从实用中退出
当书法从实用的功用中彻底地解放出来时,我们为之兴奋,认为书法作为审美的自觉得到了最大的解放,并将会拥有无限的可能。这一观点是有理由的,因为每一次书法艺术的进程,都与审美自觉有关,汉代赵壹《非草书》对书法家的批评,恰恰表现了书法家对书法审美的自觉,比如魏晋书法对书写本身的点画形质的考究,对书写技术的体验无不表现出在实用之外对美的向往;唐代的草书、清代的碑派书法都可以一一证明,但是这种眼光只是我们观察书法的一个狭小的视角而已。真正推动书法与书体的演变,其动力还是在实用上,因为实用让所有的文化精英与大众同时关注着书法每一个点滴的进程,这种关注汇集了传统文化智慧与情感,共同塑造了传统书法的文化属性。
如果我们进一步观察古代书法所谓审美自觉的追求,与我们当代认识的审美自觉追求,它们有一个根本性的不同。古代书法对书法再自觉的追求,都是用我手写我心的文字诉求。将手笔书写作为唯一的文字最初记载方式,书写日常化还是与实用纽结在了一起。书写日常化与审美自觉相处中,书写的态度将书写人性化,书写成为个性的一种关照,并且作为人的个性一样塑造着书写。现代人说是一种风格,静止地将书法文本看作技术与审美目的下的一种手段。传统自然书写更多体现是人的一种风度。因为日常的书写与实用纽结,书法中的文字内容也成为书法作品不可分割的情感、思想、精神的表达。书法文字中,文献、文史功能与书法作品同属一件作品。因为书法中纽结着许多文化信息与人性情怀的感性符号,书法才更具有文化的属性。
新的文字传播方式改变了书法文化属性的方向。
当代书法由于信息传播的方式发生了根本的改变。文字传播的改变,很大程度是出现了更为方便快捷的书写工具。当钢笔、铅笔、圆珠笔全面代替毛笔之后,毛笔书法第一次在大众生活中根本性地退出了书写舞台。只留下极少数旧式文人依然迷恋着毛笔的书写,毛笔书法退出了实用领域,更为孤独地坚守这种书法情结。当进入数字信息时代,键盘的输入取代了笔和纸。手工书写被快捷、整齐、方便的数字传输和文字打印全面代替。短信、邮件、QQ可以取代任何纸质书写的文字表达。书法不是生活的必需,键盘与输入全面驱除书法的实用性。
更为关键的,传播的改变,也改变了书法家对书法的认识。坚守书法,在失去实用之后,书写的文字内容已不再是书写中最为重要的基点。写点什么不要紧,怎样写成为了书法最重要的基点,这一基点的转变,使当代书法发生了方向的变化。向形式、向技术、向视觉方向远去。书法原本作为文化的载体,完全发生了质变。书法成为文化的标本,只是把这个标本如何做得更精致,更能激起我们对传统文化的想念。如果,书法不在乎所写文字内容,仅仅从点画形质、笔法技术、空间章法出发,提出“非汉字化”的书写,进一步抽取点线元素,那么将连文化的标本也做不成。因为,我们所抄的唐诗、宋词、元曲、明清散文,虽不能发自己心声,但还可以将我们带入一个集体的文化记忆里。抽掉了这种集体的文化记忆,书写还能是书法吗?这些司空见惯的现象,书法家愿不愿意真实地面对。
从书法创作群体内部看,书法传播与古代相比,也发生了一系列变化。对当代书法传播生态进行更为系统考查的陈振濂先生,就书法家内部传播方式变化已有敏锐的洞察,早在30年前注意到了“当代书法从文人书斋的‘阅读’走向展览厅的‘观赏’的艺术转型,提出了明确的判断与学术定位。展览时代的书法是观赏为目的书法,是视觉艺术创作,是审美与形式表现。它肯定不是古典的、书斋的、阅读的。它与古代文人的书法创作方式是截然不同的,甚至在定位与定性上是相反的。这,就是我们‘展览时代’的书法‘意识’——‘展示意识’。”极为精彩又简练地阐述了当代书法的文化定位和它的因缘,可谓一针见血。随后又表述了对这一结果的担忧:“纵观这30年历程,在对它的成功进行充分肯定的同时,我们也发现了它必然或已经导致了另一侧面的疏忽。这就是在全面强调与追求书法在艺术表现(形式、技巧、流派、风格)上的魅力的同时,疏忽了对书法的书写文字内容、书法与生俱来的文献与文史功能的关注与守护。”(陈振濂.走向“阅读书法”——30年当代“观赏书法”史的发展转型[N].书法报,2013-3-20(8).)我之所以大段地引用这些文字,是我认为没有比陈振濂先生更具慧眼地察识出当代书法传播中牵引着书法创作最重要的神经。书法中的“文献与文史功能”又回到了书法的实用属性上,让人在书法作品文字中,看到与书写时代相统一的社会现象,这样才能让书法向更多的文化属性回归。不然如何看出当代作者用宋人笔法写宋人诗词与当代有何关系?但是,很多人还是没有意识到当代书法文化困境,特别是创作家,他们更多身陷书写技术的泥淖里,认定书法有一个自足的技术体系与审美体系。我认为,仅仅从自足的技术体系与审美体系出发,能进入这种自足的体系的人,将大大缩小阅读群体,也使得书法走向了越来越小的自我圈子里。尽管当代书法传播途径是大众化、全方位的,更大范围与更及时地沟通了读者,但狭小的体系和审美标准将公众排除在外。
如果按照余秋雨先生对文化的定义:“文化,是一种包含精神价值和生活方式的生态共同体。它通过积累和引导,创建集体人格”。(余秋雨.何谓文化[M].湖北:长江文艺出版社,2012:6.)
毫无疑问传统书法完全符合这一定义。但当代书法在脱离实用后有多少精神价值,是不是当代中国的主体生活方式,这种自足的技术体系能不能创建成集体人格。它将对当代中国文化产生多少的影响力。这些都值得我们认真反思的。
另一方面,当书法的实用价值从由键盘输入承担后,一部分书法家的书法创作也可以通过电脑对书法进行书写的设计,将书法创作变为书法制作,所以章剑华论述到:“书法是书法家的艺术创作,每件作品都具有独创性和随机性,而电脑技术不仅可以将原件复制,还可以修改,增删,甚至可把众多书法名家写字建成字库,进行任意的组合,制作出一件又一件完美的书法作品,从而造成书法作品的假象、泛滥及碎片化。”(中国书法·金陵论坛论文集[C].2012:62—6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