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有淡的味道
有繁华,必有萧瑟,有红颜,必有色衰。才是落英缤纷,又见黄叶铺地,不稍缓。记忆的胖大海,遇水即涨,幻觉成多少人的光风霁日,海市蜃楼。原因永远无寻,结果可曾合理。话音能否小些,免得搅扰了半睡半醒的幻觉。有些臆想不必备忘,失便失矣。多少年后,此情此景,或再现,或复得,已淡然成无香之水,已瞬间成无求之欲。无思之思,漫长还是暂短;无欲之欲,正常还是异常。
民国14年初秋,弘一法师至宁波七塔寺清修。一日,老友夏丏尊前来拜访。日中一食,树下一宿,法师此时正吃午饭,见面三分情,问要不要同吃。“吃不下,我看着你吃吧!”法师历来以淡字交友,遂不再劝,自顾自继续用餐:一碗白米饭,一碟咸萝卜干。见如此简陋的环境,想到出家前锦衣玉食生活,夏丏尊心酸不已,轻声问:“这么咸的萝卜干,吃得下吗?”法师竹箸微顿,回曰:“咸有咸的味道。”食毕,又倒白水一杯,慢慢喝下,样子依旧悠闲。“这么淡,喝得下吗?”法师淡然一笑:“淡有淡的味道。”
心素如简,人淡如菊,当然与年龄有关。个性张扬、一身火气的陈独秀,有时张扬得不守法度,火气得不讲逻辑,其否定古代作家:“此妖魔为何。即前后七子及八家文派之归、方、刘、姚是也。”讽刺戏谑中,不乏语言暴力,真是过了。至老,无波古井,有节秋竹,不也写下了“美酒饮到微醉处,好花看到半开时”的联句?下雪不撑伞,一路到白头,“我愿这样老:老得如茶香,静坐而白云满碗;老得如诗行,薄语而亦素亦美;老得似花开,缓慢而枝上生香”,不知谁说的。
晚年惟好静,万事不关心,而未老得机,从容应事,将一生过客成一阵随逝清风者,梅花雪吹,修行所得。说来简单,不会修行,换多少道场也无济其用。因淡而闲,如梁上之燕,自去自来。马上看山多倦客,溪边扫叶有闲僧,闲暇是精神生活的素底,鲁迅本忧时之士,时作偏执之论,却也有过一些轻散的话:“没有闲谈的世间,是难住的世间;不知闲谈之可贵的社会,是局促的社会;而不知道尊重闲谈的妙手的国民,是不在文化发达的路上的国民。”外紧内松,外扬内敛,想起了石涛的题画句:“松者,变化不测之先天也。所以愈松愈紧,愈远愈近,愈今愈古。”如鲁迅这样的斗士,内心大抵也很闲适。
“手冗心闲则思,心冗手闲则卧,心手俱闲,则著作书字,心手俱冗,则思早毕其事,以宁吾神。”心不定手不闲,毕竟修养欠候。眼界不宽,风霜摧残,窗前半景,远兴闲思;心地不平,自我打磨,静水流深,上有微澜。
名手调羹,咸淡合宜。“猪宜皮薄,不可腥臊;鸡宜骗嫩,不可老稚;鲫鱼以扁身白肚为佳,乌背者,必崛强于盘中;鳗鱼以湖溪游泳为贵,江生者,必搓讶其骨节;谷喂之鸭,其膘肥而白色;奎土之笋,其节少而甘鲜;同一火腿也,而好丑判若天渊;同一台鳖也,而美恶分为冰炭”,袁枚的《随园食单》,精致归精致,却繁琐了些,浓稠了些。
醇醪百斛,白水解渴,鲜能知味,淡也可知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