庖丁解牛
人为何物?万物之灵;画之为何物,性灵也。
每次读庄子的文字,心境十分通畅、舒展,心有着广远开阔的朝向,无境无止。在绘画中,这种平素积累于心的空阔得以表现升华,并在画面中无限伸展开去。
模特坐在我眼前,她在我眼里已经不是一个完完全全的形象,我看向她亦不是具体的个人,不是长着黑的头发,明亮的眼睛或挺拔的鼻子。它只是高高低低、不断延展、游走跳跃的光斑,延绵起伏的丘壑。它们是色块,是光的阴影,是堆起又漫散开来的映象,各种形状的亮、暗、色彩游动着,又重新穿插着,结晶着。其实我何尝用看它,它在我的心中,每一处的明与暗,高与低、神与韵,都与我的手我的笔合为一体。
画布上头像在平涂的空白背景之前时而积层、堆染、呈现;时而又像向着画框的四边和背后的空游动开去。我不由自主,随着流动的印象追逐、分离、重叠、游动的笔触,时而像坚石,时而又像水波中的幻影,我将与所谓的表现性决裂,打破叙述,阻碍图解性的出现,我不要纯形象,我将以形象化的主体解放它的形象,我试图排除“剌激人的感官”。模特、我、画面,包括读者,不再因形象而左右,一切联系之物,都在超越感官后达到节奏的统一。
每一笔都要和模特的呼吸相通。我、模特、笔,完完全全共呼吸,共同表达着每一处、每一时刻、每一神情最微妙的变化。感官的知觉已经消失,眼里没有了模特,只有精神在交流,通感中,头发下的阴影移动了,变小了;眼神有了细微的变化,眼晴的高光不见了,清晰的边线模糊了,外表消失,模特表征如山如水,静立或流动……正面的形象,平涂的背景,永远的不起眼的41×33,不变的载体,却包藏着无数可能的密码:绝不相同的模特要通过相同的表象回到绝不相同的本身,以不变去迎接瞬息万变的世界。我绷紧身体,攒聚精神,以虚静的心,等着一切可能的到来……
我看见亮斑越来越亮,有一点儿耀眼了,越来越近画布已经无法表示着它的光芒,突然发现亮斑看不见了,变成黑色的了。我把亮斑涂黑,亮斑反而更耀眼了。
直接、快速、掠取即逝的信息。眼睛十分兴奋、活跃。我追逐着这瞬间的际遇,除了手上的笔紧紧跟着游走,思维已经没有识别的可能,这时大脑已是一片空白,周围的一切不复存在,模特不存在,笔与颜料不存在,我也超脱于自己之外。
能够引人心动的东西就那么一点点,能够和宇宙发生通感的时刻就可能那么一会会,就这一点点和一会会是我毕生的探求。寻佛佛不在,真实是四处弥漫的,佛说一切看机缘,我愿为这一点点的机缘而等待并或追寻。
面对模特,只有形状与形状在光线中结合,它们搭建在一起,融合到一处,又游离开来;像自由的精灵,无所不在,无拘无束。它们翻转,同时又交错,它们隔离,同时又复叠。“空”在形状之间流转、游走。一光一暗,重唱流转。两极之间的空,是感性的丰满,是存在的充溢。
此时,我和我的笔,都有解放而来的自由感、充实感。越是自由,越是真理即将降临。自由而充实的大自然,在静谧中有永恒的流动。如老子之“虚静”,亦如佛界“大乘之境”。
中国画以山水来表达人和自然水乳交融的关系,是一种人格修为的最高境界,而西方史一直以画人物为主导。我将以人物的形式来表达中国艺术精神修为与境界。这正是我绘画的初衷和目的。所以,我不愿也不需要把某一群人的社会性拿来作定义性的描述。模特,就是社会中的一个人。他本身就承载着和人群的关系,承载着民族血脉关系,承载着时代的关系。一切的社会属性,已附于他自身,他的生活,行为,即他与社会。我却要用他,作一种艺术大境的载体,虽没有吓人的样式,却要有泣鬼神的力量。
但我反对中国和西方元素简单地嫁接,用人物达至人与自然之境,不是简单拼凑嫁接;我也反对以西方审美为标准来表达中国艺术,不同的根系,不同的语境,必有不同的理解,不可以此适彼。我希望能够站在中国艺术精神的根基上与西方当代艺术对话,以平等、理智、大气之态与西方“论剑谈艺”,并以此激活渊源的传统。
文/童雁汝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