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有良师
刘师国辉,昆玉卓绝之名,毓秀钟灵之质,刚健清正之骨,俊逸劲朗之相。
吾师也。
余生也晚,从先生游,廿载有余。立雪程门,扶鞍执缰,有幸有幸,何止三生。
刘—国—辉,三字一出,天下风动,吾不欺。诚、直,为人之本,欲为人者需先有人之模样,不欺人,而能不自欺。欺天瞒地之徒,死后下无间地狱,吾不敢,惧那三司功曹,十殿阎罗,故不虚言,不操那偷鸡摸狗的营生。
先生有中原血统,民国29年生于苏州,庚辰年乙酉月丙辰龙,父辈乱世出于豫中流徙江南,辗转而入行伍,母亲为无锡人氏。南北姻缘,得此刘郎,少敏捷,性纯直,美文章,喜绘画。昔闻浙江美院附中免学费食宿,即来投考,是年吴门四子有两人中榜,由是负笈湖上,二八少年,正是春日游杏花插满头的年纪,然于政治阴云浓重的年代,终因出身成分的颜色而入另册,成了不戴帽的小右派,由此,少年“多识”愁滋味,命运似乎也开始为悲剧埋下伏笔。毕业后,由一个从事工艺美术的单位转而到萧山农村放鸭,浆向蓝桥易乞,虽不曾有半点云英之想,倒也闲云野鹤般自由,遂潜心于连环画创作,以大创作格制作尺幅之图,于方寸天地间纵横点画,终由《耕耘记》、《昆仑山上一棵草》、《鄂伦春姑娘》、《无尽的水源》四本画作而声名远振,天下景仰。1966年浩劫既起,国是诡谲,由身在偏宫故,初无大异,然书生热肠空议论,乃有“清风不识字,何故乱翻书”之误,终入牛棚,离乱遭逢,颠沛伊始,于浙东海边一个叫乍浦的地方流放苦役,虽日日面对大海,也有春暖花开,然人世幻景,终抵不过苦楚无边,踝碎腕断,心生心灭,悲喜尽幻。岁月丧乱,历史暴虐,人境无常,茫茫苦海如何渡?惟赖自救,天亦垂怜,不度英才,终渡英才。待得云开日出,劫愿渡尽,此心安处即杭州。旧境重蹈,遍地英雄下夕烟,20年不晚,贞心愈烈,以苏杭二郡之郁勃灵气灌溉滋养中心正骨,刚柔兼济,显藏并用,屈伸有时,乃有今日绚然夺目之蔚为大观。英雄从来不用问出处,草衣葛履,皆天之厚遗;里巷蓬门,亦地之脉藏。鲜衣怒马少年游,看朱成碧转瞬事,天自有眼,得失自衡。朝菌蟪蛄,遑与论晦朔春秋;燕雀弄羽,不与言负天鲲鹏。大路漫漫,成大业者必先砥砺意气,磋磨心志,锤炼筋骨体肤,遍历劫难,死地后生,始有振翅冲天之日。先生之十年磨难,恰如逆鳞之养,养得不坏不空之金刚心身,伏虎处林,潜龙在渊,浪淘沙洗,光晦韬养,无生恨怨,欢喜在前,颠倒梦想,究竟涅盘。
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出读书人。所谓文士,往往是昂昂负气咻咻利口,江山易鼎海宇激荡之时名心不泯末路失节“两姓事君王”之辈,当世人但有舞文弄墨者即以为与文化沾了边,即自谓艺术家,大师巨匠满天飞,不知天高地厚,不知头顶三尺神明怒。
先生从不自谓艺术家,先生接地气
“江南布衣”与“长乐”,一为先生自号,一为先生常用之章。江南,意谓苏杭,出于苏州,居于杭州,“布衣”自是谦词,亦是诤词,人心浮杂,世多变数,唯“布衣”而能“长乐”。处山林而有社稷之忧,退江湖不失天下之怀,率性而动,清贞自为,是真名士;目不揉沙,口若截铁,奋袂而起,飞扬勇决,是真勇士。吾心从之。
人间正道是沧桑,向善之路必定也是满布了荆棘,先天下之忧而后乐,需要大智慧和无畏力。
“顾有头颅在,敢忘国步危。八公皆草木,何处不旌旗。人事原知愧,天心自可期。瞢腾倚长剑,起视夜何其。”这是前院长潘天寿先生的句子。一个花鸟画家尚有如此煎熬之忧心,当世口若悬河声色连朝的衮衮诸公们如何不汗颜呢?这也应该是天寿先生向往八大山人的原因所在吧,400年前后故人新颜,今古何异?一个贵胄遗孙,一个早夭才俊,只缘忧患二字,心曲相通。
夜何其,是啊夜何其?谭嗣同言“两千年皆秦制与腐儒”,万古长夜,何日海晏河清,乾坤朗朗,有澄宇青天,白日清明?
遂谓圣人有忧患。风雷动满盈而鼓万物,悲和喜皆源于此忧患。一切文艺当是为人的文艺。鲁迅先生讲艺术须是为人生的,而非象牙塔中的“为艺术而艺术”——鸳鸯蝴蝶式的哼哼唧唧顾影自怜无病呻吟。诗言志,文载道,人物画当为“成教化,助人伦”,褒贬贤佞,警诫激励,启迪民智,发省民生之用。疾苦人物,从来唱大风悲歌,金声玉振,振聋发聩,荡人心智,撼人心魄。
先生的忧患与生俱来,附中时即有马玉如先生看完他的画讲了这样一句话:“刘国辉是个画悲剧的画家”。数十载沧桑阅尽一路行来,《耕耘记》、《无穷的水源》、《岳飞班诏图》、《茉莉花》、《喜雏图》、《世纪潮》、《三秦父老》、《本是良家女》、《苹果花开》、《炕上的老奶奶》……耕耘劳碌,弦歌不辍,由其心志风骨,加之人物画之承担在肩,愈挫愈勇,愈行愈健,及今高年,心愈重而望弥远。这在连谈论忧患都显多余的当世看来未免可笑,利禄熙攘如何容得下清白无碍,樊楼绮袖如何闻得了悲歌慷慨,举世浅薄,风尘高绝自难入时人之眼,白眼讥诮之徒谓其清风傲骨,谓其骨鲠难交,皆不足谓也。于此失魂落魄之时代,于此众人削尖了脑袋名利驱驰穷命赶路的5000年未有之大变速中,停下来,哪怕是有一刻的时间抬头看天,回首望路,亦是多么奢侈的事。而这个从19世纪起就被异族的坚船利炮轰懵了脑袋现如今连滚带爬急急赶路的曾经的中央之国是多么需要真正的忧患与有为之士。
先生有为,且无畏
1981年,先生研究生毕业,作《岳飞班诏图》,画面深处,朔天风雪中一尊雕像凝立,岳鹏举孑然的身影在万民呼号与将士的整肃沉重中翛然独举,一瞬,何止万念,归不得,归不得啊,归家失路,大武大韶,5000年了中国人一直在招魂,可有几次是真正找到了回家的路,旋即又遗落魂魄跌撞向前,缘何?缘何?并刀昨夜匣中鸣,拔剑四顾心茫然,而剑要斩向何方呢?5000年魑魅魍魉鬼影重重,万古长夜歧路灯火何在?纵使你把自己点燃,终不过是历史崖隙中的一缕青烟。全幅如同一幅悲怆交响曲,在低婉的大提琴声中使人万茧缚身如坐愁城,冲突隳决找不到出口,使人黯然,使人扼腕,使人于寂寥沉重中又睚眦欲裂,痛,不是一刀快意的痛,而是如鸠毒蚀骨,钝刀锥心,文火慢慢煎熬,一步步蹈向死境。寻生之路,从来是中国人命中最大的主题,鲁迅先生穷其一生,最终也没能在彷徨和呐喊的苦闷交替中冲出铁屋子的困境,而在希望正如绝望一样虚妄的结语中匆匆陨落如寂寥晨星。夸父追日,精卫填海,屈子天问,鲁迅呐喊,灵台从难逃神矢,风雨依旧暗故园,荃既不察,唯余热血,横刀自荐,醒昏昧之国民,望后来之同志,视此血道,前赴后继,空尽地狱。先生当41之盛年,借《班诏》有此之问,一问诸己,再问天下,君且察乎?君能省乎?
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从800年前岳武穆旗下跪地哭号的生民哀绝的脸到80年代《世纪潮》滚滚洪流中各色朴拙平易的青春身形,再到《本是良家女》嗔笑莫名无奈风尘的另一种青春,及至《老伴》、《日子》、《三秦父老》、《炕上的老奶奶》、《苹果花开》等等质朴勤拙的底层形象,先生关注的一直是这个民族最底层的劬劳生民。
哀哀父母,生我劬劳。苍老而青春的我,苍老而青春的中国,这个普天之下最多农民的国家,劳夫思妇思无邪,不过是要一个人的尊严,先生给了,用画笔向普天下诚善孤弱之人群致以最深挚的敬意,至善起于民间,先生从来不曾忘却。
读书的目的,古人的旧梦大抵是修齐治平身家国天下,佛家讲“善知识”、“诸有情”,我以为读书一事,不外是有情之人得善知识而后善人,首当独善,再及他人,虽术业有专攻,能力有大小,而一切的终旨,是“止于至善”,使天下之人皆有向善之心而能力践之。先生自谦是“不读书”之人,自然不屑于打了鸡血般到处逢场作戏抖书袋,也不愿像大多数“读书人”那样将“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真真假假时时挂在嘴边,是真佛家不讲佛语,先生性刚毅,自是不为五斗米折腰之人,然却是心存至善,金刚面目豆腐心,心气高,却无一丝酸腐冬烘,由是腌臜粗鄙之辈自难入眼,苟且钻营之流定当唾弃,又尝言“惟官与商不可交”,缘何?利禄机心天理伤害之徒也,而于实事真心之人,纵山林路边之士,亦待之以诚,报以拳拳,于学生后进,更是谆谆善诱,护佑托庇,视同己出,此正司马公笔下之“任侠”也,由此“任侠”一例,煌煌一部正史,竟为刺客落墨作传,而成谤书。直如弦,死道边,曲如钩,反封侯。童谣唱了2000年,至今不衰。先生亦由此诚直良善,常为小人口实,人间事,是非从来罗织中,“道不同不相为谋”——几十年苍凉落寞生进死出,先生亦不过一笑耳,与尔屑小,何劳口舌? 正如鲁迅先生所言——你们连做我的敌人都不配。
“那美好的仗我已经打过了,当跑的路我已经跑尽了,所信的道我已经守住了。”
一生,一梦,皆在盈尺绢素中,青灯呵冻,溽暑挥汗,不由迹晦而名掩,不因讥毁而降志,有赤子诚诚,可薪火相传;同志眷眷,可晤对磋谈,旦复旦兮,年且年,帝力于我何有哉?
静如处子,动若脱兔,是谓一物的两面,先生平素温润清洽,如父子家人,及其慷慨振泄,浩浩混混,真有怒江裂峡,峻岭摩霄之势,其浩然跌宕之气,非常人不能接。
先生又待人诚挚,平易不拘礼,课上亦少言,事多躬亲以效,遇可喜之人则口灿莲花,机锋敏捷,千里之外而转瞬目前,其中深意,往往使人于笑谈间不觉于暇,数日后方有幡然之悟,反躬自省,而生敬畏敬慕之心。这种方式很道家,又有点禅宗的意思,进退行止担水砍柴莫非妙道,渐悟棒喝顿觉开示无为无不为,醍醐灌顶,润物无声,需要受者有极高的感悟力,应对力,以及适度的幽默感,师生授受,方能在于无声处投契相知,而有不立文字,直指人心之默契。
先生常言天赋不可求,而勤奋可持,昔年与黄胄先生书信往来,黄胄先生遗其“勤奋”二字,先生患难之人,岂不知生涯艰辛?画画之人若无勤奋二字,即使天赋异禀,也终究会像那个江姓的才子那样被仙人收了生花妙笔,从此才思泯竭。而当世绘徒,真心实意于绘事一门者鲜矣,皆多以此为敲门砖,以为终南捷径,投机侥幸,而先生天资旷拔,精于艺事,宵衣旰食,兢业勤勉,数十年如一日未有丝毫之懈怠也,放眼国中,能望其项背者几何?精力之旺盛态度之谦谨令后生亦汗颜,此又先生超拔流俗、高古绝响、迥于时人之处也。
江湖人事,你方唱罢我登场,先生“沉于下僚,不求闻达,虔于艺事,疏于人际”,此旧宋李伯时遗风。从来大富即大险,世人但知索求,不知欲壑难填蛇吞象,此正佛家之贪戒,细水长流,持之以衡,始得子孙无碍。而对于一个自恃已踏上复兴之路的民族来说,反省过错远比鼓吹虚幻的荣耀重要得多。先生遂言“小富即安”,平素闲暇即以小楷抄经,字迹摩挲间岁月静好,以此淡泊之心志,耽于艺事——而非“游”,“游”从来都是文人的余事,慵怠放浪之借口,向来有情怀的人物画家都是茕茕用命案牍劳形的“五浊之体”,吮毫搦管间生涯迎送,三更灯火五更鸡,朝如青丝暮成雪,以尽人事,以知天命。但凡尘世肉身,未知生,焉知死?未成人,安知天?且饮水,饮遍冷热酸甜苦的人间诸味,再去汗漫云天外,穿墙遁甲羽化腾仙,爱怎么折腾,随你便。
看他起高楼,看他宴宾客。从来姹紫嫣红开遍,都付与断井残垣。韶光贱。
韶光真他妈贱。
有幸和先生一起画画
写生是人物画的惯例。意笔写生,当由一时一地之事境,发一瞬一念之情意,天时地利人和,形意相通,出于毫端,外露为迹,转见性命——此亦东坡先生所讲“情至而词至”也,又有点像武侠小说中的高手过招,剑雨刀花不及定睛,疾风骤雨吹气转瞬,死生胜负已定。如果画分南北,此为典型的南方作派,挥写纵横,貌似潇洒;而北方,则是兢兢业业一笔一线撮出形貌,填染勾皴, 戏份苦情。先生常谓百花齐放,和而不同,不争一家一派之长短,昔年杭郡诸公重张“浙派”大旗延请先生入于麾下,先生笑拒——吾吃南北之杂粮而成今日之面貌,虽有浙派之师承,并无浙派之显征,吾系一中国人物画家也。画分南北,而高低上下并无江海之限,罗汉掌咏春拳,只要打死鬼子就是好拳。人物画,无非以形写神,以诚挚之心写人世悲喜,昭炯图鉴。
与先生二人在教室里利用午饭后的时间画写生,仅一念之因,又或者冥冥中自有天意。宣纸从最初的4尺,5尺,到6尺;对象从一个人,两个人,到一群人;时间一年,两年,复三年,如果不是因为某些特殊的原因,估计到今天都会画下去。刘老眼高,手快,放笔直取纵横奇肆,我则跟得踉踉跄跄,落笔既定,无暇深思,所以几乎每张都是急就,其余一切勾皴点染,敷色烘煊,皆是日后收拾重捡。
如此平均每天一两个小时,少则画二三人,多则四五,围观者众,皆学生,凝神观想之际还需玩笑互动以活跃气氛,不论冬夏,遑论寒暑,捉笔不怠,孜孜不倦。非有赤忱与严律,以及持久之恒心,不能持也。
以古稀之年作如此高强度之连贯写生,国中再无第二人。
2006年国家重大历史题材美术创作工程,先生作大写巨制《五四运动》,吾亦有幸身与其役,随侍左右。最初的选题是鲁迅和新文化运动,草图做了好几张,结果被上海拿走,最后定下“五四”。从2006年至2009年结稿,3年辛苦,不寻常。相比于当年半月而成《岳飞班诏》,先生此次真的是忧困煎熬,夙夜匪懈,其心也重,虑也周,望亦厚,托亦远,吾辈亦战战兢兢,蹑之追之,辗转反复,唯勤唯恳。从豆腐干小构图,到全开铅画纸,到送京参审的镜框稿,到正稿大小的素描稿,甚至于留在黑板上的痕迹,废纸3000,此言不过。此障水墨大写,以挑战当代水墨人物画的极限为终旨,摒弃一列匠作之法,勾勒疾扫,纵横泼写。由是,看似逸笔草草,实则苦心孤诣——大墨泼扫处,奇肆劲爽,纵横淋漓,宛若神助;小笔勾叠处,又笔笔匠心,深婉幽折,意蕴清远。技术这块,要想在如此大幅的画面上纵横捭阖,挥洒自如,实非一日可就,而数年来的近千张课余写生竟成了此次创作的铺垫和热身,真是天意昭昭,其心眷眷!3年成稿,自谓写意人物画中之翘楚,非欺世语也,奈何时人鲜有能辨瑕瑜者。
我焚文字公焚疏,狂禅辟尽礼天台。且待且待。
2008年春气熙怡时先生着手浙江省重大历史题材美术创作工程《兰亭修褉图》,吾为下手,接纸托钵,添墨补色,得益匪浅。
2011年冬随先生云南之行,蒙云艺张志平院长盛情接待,经苗历彝,出瑶入傣,一路迤逦,十日风尘,先生皆笔不离手,即当饭余茶后,亦速写不辍,精诚可鉴。
如是窸窣宏巨,珍贵温暖,贯穿于廿余载春秋8000多个日夜的光阴流淌中,细碎点滴,串起平明人世的葳蕤生意,使人心生感恩。而记忆终究有限,难以一一俱足,人世绵延,亦在此丰足与缺憾的盈亏满损中辗转向前,谦抑低回,到那华枝春满天心月圆,在微暖还凉的暮春或秋夜,觉出交集的悲欣,如此悲伤,如此喜悦,如此圆满。
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九层之台,起于垒土。画画之人,首在于良师,再持以勤奋,终止于天赋,缺一,即漶漫无功,踪影难觅。寒暑冬春,进退反复,勇猛精进,志愿无倦,方有得菩提时。吾有此良师,天赐之幸也,得此厚遗者,世无第二人。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人世一相逢,感子故意长。20载师徒授受,耳濡目染,身心浸会,一句师恩如父,浅矣。君乘车,我戴笠,他日相逢下车揖。为师为父,为生为徒,修行岂止300年。
2012年的春天,当我在东海的极端一个叫东极的岛上远望茫茫大海时,想到了这句话:桃李春风一壶酒,江湖夜雨十年灯。
顿时泪雨倾盆。
不过是刹那间的交集。
这就是所谓的缘分吧,这也是人世间应该有的道理。
吾有良师,此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