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中石是著名学者、书法家、书法教育家。诚如诸多先辈大家一样,先生淳朴敦厚的长者之风,睿哲机敏的缜密思维,从容淡定、春风化雨般的谈吐,引人入胜,难以忘怀。
我结识的机缘在甲午初夏。
那天早晨,在宾馆内,我见先生在看身后的一幅书法作品,遂介绍说,这是孙墨佛先生的墨迹,先生颌首道,“对,我们很熟。我有一张照片,三个人。一个我,一个孙墨佛,另一个是张伯驹”,先生娓娓道来。
“丛碧先生诗词写得可真好!” 我接过话头。
先生微微一怔,侧过脸看着我说:“你竟然知道丛碧?”显然,先生对我这位行外的后学略感吃惊。
我接过话,“我知张伯驹(号丛碧)先生,戏也唱得好,师从余叔岩,下苦功学了不少戏。同时代的名票还有溥侗……”“红豆馆主!”先生插话。“再有袁世凯次子袁寒云(克文),也是名票,民国四公子嘛(一为张学良)。”我渐渐放松了拘束,和先生一起聊了起来。
梨园情愫
说起戏,中石先生精神为之一振。
我了解一些中石先生拜师奚啸伯的掌故,也知道先生是奚派京剧第一传人,唱功可媲美奚师。奚啸伯(四大须生之一,欧阳中石先生师傅)也跟余叔岩学过戏,还有孟小冬,他曾代余叔岩在《群英会》中扮鲁肃,出了大名,也曾求教于红豆馆主学过戏。据说,1985年,奚先生家乡石家庄举办纪念奚啸伯诞辰75周年演出,最后一出戏是奚派名剧《白帝城托孤》。欧阳中石先生饰演的刘备一上场,其扮相就引起轰动,再一张嘴,唱、念,更是掌声雷动,神似其师,观众认为是“奚啸伯再现”。这都源于中石先生与奚啸伯先生30多年形如父子的生死情缘。
中石先生讲,奚啸伯每次到济南都住在关友声家(嘤园),他们是把兄弟。关友声夫人是济南名伶闫露华,奚先生来济南唱戏,张希侯司鼓,而中石先生正是张希侯的小妹夫。“关友声可是‘山东画界四老’之一”,我说。“其他人呢?”先生问。“有黑伯龙、弥菊田、岳祥书。”先生频频点头。先生说,他中学在济南一中上学,季羡林先生还是校友,长他17岁,他们也是老朋友了。中石先生重感情、重乡情,不久前,先生还为北京大学季羡林铜像题字并亲赴揭牌仪式,两位同乡校友的忘年交可见一斑。
先生话头正浓,“张伯驹先生有个女儿叫张传彩,其丈夫楼宇栋,毕业于燕京大学,著有《张伯驹传》;楼宇栋的胞弟楼宇烈(北大教授、冯友兰弟子,国学大家)又是奚啸伯先生的女婿。”闻说,奚先生女儿婚事的牵线搭桥人正是欧阳中石先生。
张伯驹是中石先生的老师,奚啸伯是中石先生的师傅,这些近现代的名士大家都与先生有着千丝万缕的渊源。先生兴致盎然,“清末时候,许多王公大臣酷爱京戏,皇帝严令禁止,要知道王公出来唱戏是下流事。旧时代戏子是下九流之首,连剃头的、搓背的、修脚的,都不如。后来王公大臣拼命要求,慈禧也就开恩了,每年给他们一点时间可以出去演出,什么时间有需要了,上我这儿申请。慈禧给颁发一种‘龙票’,持龙票的方可参与唱戏演出过戏瘾,‘票友’一词由此而来。”先生对艺坛掌故、梨园逸闻如数家珍。
我想,溥侗、袁寒云、张伯驹都应属票友中之翘楚,其学养和功力之深,恐后人再也无法企及。
先生的幽默
和先生谈天是一种享受。
先生举过一例,说“前几年北京大学办了个‘对话’活动,邀请杨振宁、吴良镛、冯其庸和我参加,我年龄最小(时年83岁)。那天,在台上4个人,除杨外,仨是聋子(耳背)。当主持人介绍杨振宁时,杨先生起身致谢,全场掌声。当介绍吴良镛时,他听不见,没起座。冯其庸听不见,也没起座,估摸着下一个该介绍我了,我起身致谢,全场掌声雷动。哎!不是我有多大能耐呐,是我起错了,还没介绍我呢!”一屋子人全被逗笑了。先生幽默地说,“都听不见,对话变成自说自话了。”
那天下午去世园会参观,回来已是傍晚6点多了。先生略有倦意。听说之前量了血压,高压到了170,大家有些紧张。
十几分钟后,我去房间问候先生。先生静静坐在扶手椅上微闭双目,手里摩挲着从不离手的拐杖。“先生好点了吗?”我轻轻问道。见我来,先生抬头说,“没事!”指着旁边几位弟子悠悠地说,“他们吓唬我!(血压)没这么高过!”语调像个受了委屈的孩童。我一听就乐了,大家也都乐了。有弟子打趣道,“先生早上吃药是不是落下降压药了?”先生赶紧大声申辩,“没有,没有,都吃了,一片没落下!”
满屋的人再次被逗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