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大美 丝路豪情
进入新世纪后,随着民族文化身份的自觉,写意画渐成时尚。其中的大写意,更加受人重视,也出现了一些值得重视的中青年写意画家,有的画花鸟,有的画山水,有的画人物。他们围绕如何理解写意文化的深层内涵,怎样把民族精神的厚度与当代人文关怀的深度结合起来,怎样实现“大笔写意”的表现方式并体现“意之大者”的人文精神,进行积极探索。新疆的军旅画家张录成便是其中的佼佼者。
张录成以画丝路风物著名,一些作品给我印象极深。如《塔克拉玛干野驼》,干笔焦墨,画群驼奔涌,劈面而来,冲出死亡禁区,踏破千年烟尘,奔向光明。《天马行空》,阵马如雪龙,腾跃于无际星空,又如大海波涛,汹涌澎湃,浪花飞溅,迁想妙得,意在画外,可见精神的解放,思想的飞跃。《胡杨千秋》,粗毫大墨,遒劲有力,万古胡杨,根深树壮,金黄的树叶,湛蓝的天空,浓墨重彩,热烈奔放。在收获的金秋,画出了金色的希望。
近些年他的作品,不以人物为主,不画古代的商贸之旅与文化交流,不画戈壁瀚海大野长天的风光,也有别于黄胄那类新疆少数民族的生活风情,而是以动植物为主体:大漠群驼,如山涌动;丝路天马,奔腾星空;草原黄牛,骁勇传神;古老胡杨,挺拔屹立。他善于挖掘文化积淀丰厚的动植物的“大象”,营造万古不磨心事浩茫的“大境”,运用笔法沉着痛快的“大草”,表现天地的大美。早已受到刘大为、邵大箴、陈传席等名家的好评。
他的丝路大写意绘画,有两种主要风貌:一种是放牧图,由牧者与畜群组成,人物不大,动物为主,造型写实而提炼,构图或纵或横,空间处理为焦点透视,笔墨吸收大写意花鸟的泼墨与点厾,有浓郁的生活气息。另一种只有群马、群牛和群驼,突出了群体,整体感很强,像大山壁立,如战阵突进,似风起云涌,造型更洗练,时或也有夸张幻化,笔墨更恣肆豪迈一气呵成,在大笔大墨中群畜的形象似隐似现。
我更喜欢后一种,以为至少有3条可圈可点。一是以飞舞的笔墨带出豪迈的形象。笔墨是狂草式的,但又不是线性的草书,或者纯用阔笔,笔带风霜,苍茫厚重。或者粗线墨块交互,沉着痛快,一气呵成。他不但用石涛的“一画”之理排列幻化笔墨,而且在笔墨运行中塑造了若隐若现的大漠生灵,画家不仅仅让笔墨服务于造型,而是实现笔墨与形象的互动,并且是草书式笔墨与运动着的生灵印象的相互生发。
二是以山水意象为动物群体造境。描绘动物群体,古已有之,或置于山野环境中,或以空白代空间,但大多着力于千姿百态,经营其疏密聚散,描绘其形貌精神。张录成则省略环境,或略扫几笔交代大漠与草原,全力画动物群体,动物群体几乎一律画成大山,横列布阵,磅礴巍峨,沟壑起伏,富于张力。正面冲来的动物群,已幻化成拔地而起的山脚,而描写动物肌体骨骼的笔法,也化成了山体的凹凸,意到笔不到的畜蹄,更成了山下的石头。他似乎既是在画牛群、马群、驼群,更是在画巍峨的山岭,画祖国大西北的壮丽河山。
三是发挥“意之大者”突显群体意识。画中的牛马骆驼和胡杨是既拟人的,又以齐心协力的群体形态出现。草书入画的抽象性,发挥了迁想,巧妙地实现了动物群体向大山的转化,从而扩大了画境,深化了立意,突出了意义的特立与远大。传统的写意画,多数表现个体摆脱物欲的逍遥,所谓“畅神”,也有借助题诗担当道义,试图推动群体的和谐发展者,所谓“载道”,但仍然是个人的民胞物与之情。张录成则把个体意识融入时代症候,所畅之神已超越小我,所载之道,已是时代的心声,是那种超越时空又与时俱进的群体意识,是群体意志与可敬可畏的大自然的统一。
20世纪以来,中国画的形态有三;一曰水墨写实,基本以水墨刻画对象,用笔用墨本之于传统,写实观念来自西方。二曰彩墨抒情,以色线形为抒情手段,情调韵味来自中国,艺术观念与表现形式取自西方,两者皆新的形态。另一为传统形态,曰水墨写意,大率以笔墨图式表达感情个性,笔墨借鉴于书法,图式综合自古人。能在实际生活中提炼新的写意图式者颇甚寥寥。在较长时间内,水墨写实成为主流,新时期开始了多元发展。张录成则为写意的新变做出了有效的探索。
张录成是土生土长的丝路画家,出生于甘肃酒泉,自幼热爱书画,中学时代受地方名师的引导,已掌握速写素描,并临摹书法绘画,接着以良好的美术能力招入到新疆昭苏军马场做基层美术工作。由于勤奋敏悟,善于自学,以至考取岳阳师专中国画系时,老师立即让他做助教。后来又得到刘勃舒的赏识和援引,不断来北京游学办展,广取博收,迅速崛起。先是调入新疆军区政治部任美术创作员,近年又应聘为北京大学历史资源研究所研究员、书画研究室副主任。成为活跃于新疆和首都两地的画家。
张录成40岁左右开始他的中国画变法,逐渐形成了画修养、画学问、画心画的浓墨重彩的大写意风格。在中国画里,写意难,大写意更难。没有扎实的造型能力,难免依赖古人图式,徒具形模,空洞无物,不善于用笔墨程式和画外修养提炼画外意,又难于和水墨写实拉开距离。缺乏草书笔势与书法抽象的领悟,更不可能实现笔歌墨舞中的激情澎湃。张录成所画牛马骆驼的素描速写不下几万张,具备了良好造型能力,他的家乡乃草圣张芝故里,自幼受书法熏陶,又下功夫于张芝、米芾、王铎。读书与行路的结合,生活与传统的参悟,成就了他的大写意。
多年来,他日夕接触广阔的天地草原,感受牧民的欢歌笑语,与天马故乡的骏马、拉车犁地的耕牛、被称为沙漠之舟的骆驼相伴。同时认真阅读书画典籍,在哲学美学上下功夫,广泛学习传统,特别是唐人的边塞诗,铁木真时代的草原石刻,阿勒泰岩画,敦煌壁画,在生活中领悟艺术传统,在实践中感悟生命洪流。而且在创作《国兽卷》的过程中,两年漫游写生,行万里路,遍游长江、三峡、荆楚、云贵、巴蜀、洛阳、开封、龙门、泰山、新安、黄河,考察风土民俗,摹写石刻、壁画,在艺术对生活的比较中,深入了解古往今来的各家各派。
他的丝路大写意,是厚积薄发的产物,力图使民族精神的厚度与人文关怀的深度结合起来,他以直承汉唐雄风的时代精神为体,以徐渭八大明清个性派的笔墨为用,旁参西欧印象派的转瞬即逝的瞬间感受,实现了形象与情感的融合,笔墨与意象的渗透,直感与远思的结合,山水与动物群的幻化,拟人意义的群体性升华,表现了丝路上的浩渺时空,荒寂中的亘古豪情、交流中的博大文化,新时期群体精神的奋起,与个人的修养结合为一,熔铸成天地的大美和自家大写意的灵魂。无论在笔墨语言的表现上,绘画境界和传统绘画美学上都有刷新与突破。除去上文论及的几幅之外,其他如《战马》、《春潮》、《汗血印象》、《雪山神骏》、《云卷云舒》、《大风起兮》都是体现了大气象、大境界的丝路大写意佳作。
张录成丝路大写意作品,选材相对集中,有利于深入把握对象的规律与生命状态,进而发挥迁想妙得注入主观感受,借助草书般的笔墨,在具象与抽象的结合中,构筑独特意象,刷新笔墨图式,表现时代精神。他刚刚年逾知命,就以对传统写意不同流俗的理解,与时俱新,取得了不同凡响的成绩,这是值得称赞的。但在进一步的发展中,势必遇到一个挑战,那就是整体似乎山水的大象与动物细节真实的关系,怎样把握虚与实、真与幻、具象与抽象中的分寸,在大写意中保存必要的具象因素及其生动细节,真放本乎精微,将是他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的关键。
薛永年 (中央美术学院教授、博导 中国美术家协会理论委员会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