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意与古的意义
——我看刘丹青的书画
答应给丹青写几句话,很久了,一直拖着。倒不是有意的,主要是想不好。有时候觉得想好了,再想想,好像又不是。不知怎么就想到了汉娜·阿伦特的那个问题,“当我们思维的时候,我们在哪里?”当然这个“我们”指的是我也是丹青。
前段时间,丹青在杭州开了一个画展。古意盎然。这样的画展时下已经是十分罕见的了。而且,这也并不是像时下流行的那样——套一件唐装在身上,扮成一副国学样。丹青往那里一站,你就觉得这是真的,真的画和真的人。
“古意”往往是以“静气”来呈现的——尽管“意”和“气”本身就是需要再由视觉来“呈现”的东西。丹青的书画看了让人安静,或者这也是让一些人为他着急的原因。而他自己则是静静地在那里,一点也不着急的样子。
于是,在想,这大概与丹青在湖州有关系,这大概也是湖州的文脉。这很容易地就让人想到了赵孟頫。
“古意”,是赵孟頫对于绘画的最高追求。他说:“画贵有古意,若无古意,虽工无益。”这里的“古意”是一种境界,是超越了“笔墨”这些技术问题之上的。赵孟頫自己是一个中国绘画史上讲“书画同源”、讲“以书入画”、讲“笔法”的宗师。但在“古意”面前,一切用笔问题都成了形而下的二级问题。他说:“落笔老苍,所恨乏古意耳。”用笔好又怎么样。他说:“虽笔力未至,而粗有古意。”用笔不好又怎么样。丹青是知道的。他常用一方“好古”的闲章在自己的书画上。
做艺术的只有3个方向:向前、向后或立定。也就是:面对将来、面对过去或面对现实。时下毕竟是一个相当“现实”的时代,“面对现实”,是绝大多数从业人员的策略。这就要时时在问,“画眉深浅入时无”。“面对将来”,其实是一个伪问题。谁也不知道什么是“将来”。于是,以“将来”的名义做艺术就如同画鬼,没有任何参照系,全看你忽悠了。而“面对过去”,是有双重风险的。一是,在这个以“创新”为时尚的时代,“创新”就等于是“好的”,而反之,就是再好也是不屑一顾;二是,面对“过去”就意味着你必须面对的是艺术史上的所有大师与经典,而这一切并没有“过去”,它们是与“现在”的文化艺术同构共时的,在这个“消费时代”,我们仍然在“消费”着“赵孟頫们”。这想想也让人胆战心惊。
但是,丹青不怕,从容不迫地面对着“过去”。这是让我有点儿羡慕的。
有意义的书画其实就是一种有意义的书画思维。这又回到了开头的那个问题,“当我们思维的时候,我们在哪里?”
柏拉图在《会饮篇》中说,苏格拉底习惯于突然“转向他自己”。撇开所有的伙伴,“一个人走着走着就站住了,不管在哪里”,不顾人们的请求,“继续做他刚才正在做的事情”。这里所说的“刚才做的事情”就是“思维”。阿伦特以为,这是说明“思维”的最好例子。她接着说:“思维始终是反常的,它打断所有的日常活动,也被这些日常活动打断。”
我以为,这很像丹青的状态。用阿伦特的说法就是:“思维活动的这些奇特之处源于一切心理活动固有的逃避特征:思维始终与不在场的事物打交道,撇开在场的和近在咫尺的事物。”这固然与丹青的个性和学养背景相关,但与湖州这个城市的历史与当下状态构成的文化气场更是密不可分。换句话说,他的存在是有人文地理学上的充足理由的。“撇开在场的和近在咫尺的事物”,我以为,这也并不就一定是“逃避”,也可能是“鄙视”与“不屑”。但这一点,我不能替丹青来下定论。从理论上说,我们对“现实”不满,我们对“将来”不知,而我们对“过去”是明白的,我们知道“过去”的“好”与“好的东西”。于是,我们在面对“过去”的时候,我们可以肯定“我们要的是什么”。我想,这一点丹青大概是同意的。
丹青的“古意”是有“自己的意见”的,这是他对于“现在”有“意见”。
历代书画大师都“欢喜把自己的意见,寄托在古人的经论中”。这也是传统。公然题在画上的“临某某”、“仿某某”而成为经典的比比皆是。这在今天的“创新粉丝”看起来,真叫是“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了。吴昌硕晚年有一幅《芍药图》上题:“拟高南阜而不古,拟张孟皋而不厚,拟十三峰草堂而不能放。”只要见过这幅画的人,都可以见出吴昌硕在追求“过去”之中尽管发着追之不及的感叹,但“自己的意见”是绝对表露无遗的。王安石说:“好诗一读一回新。”他说的也是“过去”的诗。“过去”的有永远不会过去而成为经典的,而“现在”的所谓的“创新”绝大多数则是即刻便成了昨日黄花,马上就过去了。
丹青用自己对于“现在”的意见进入“过去”,这“过去”是不会过去的。这就是“古”的意义。
可是,“古调独自爱,今人多不弹”。“不弹”倒并不一定是“不爱”,有时候往往是“不能”。赵孟頫曾问画道于“吴兴八俊”之一的钱选,钱选说:追求“古意”的“士夫画”(文人画)——首先你必须是个士夫(文人),具有“士气”当不必说,更重要的是你必须“要得无求于世,不以赞毁挠怀”。
还是用一句赵孟頫在说了“画贵有古意”之后的话来作结吧,“此可为知者道,不为不知者说也”。
不知丹青以为然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