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桂铭老师在世的时候曾对我讲过:在一次画展上,在他的新作品前,陈佩秋先生曾对他说:桂铭是怎么想的,敢这样画。
有一次在绍兴东湖,我在画湖中石板间的一簇杂草,张老师在我的身后耳语 道:这个你也能呀。说罢,我们彼此都笑得说不出话来。记得也就是那天他说:善循,你走的可是吴冠中的路子!
至今我还在琢磨这个“可是”,“可是吴冠中的路子”,是说吴冠中的路子对我来说太难呢,还是提醒我不要靠得太近?几次想追问他又被我几次的忘掉。如今,竟成无解的一道谜。
张桂铭老师大多场合确是个沉默寡言的人,是个满面含笑的静静的倾听者。这样安静内敛的人,下笔竟是一派明艳瑰丽,奇崛放任,一直葆有一股青春坦荡浩然率性,这就像是一个谜。张桂铭是鲁迅的同乡,地道的绍兴人。有一回他约我一道去看一个西方大师的纸上作品展,我就在石刻馆的佛像前给他摆拍了一张特写,他看后说像罗中立的父亲,我说要是安上个胡须那就活脱脱是齐白石。说罢他转过身去,一瞥中留在我记忆里的他的这个侧影,更像是鲁迅笔下的绍兴人。
就算爱屋及乌吧,我喜欢绍兴,这里地杰人灵。暂且不说兰亭的王羲之和稽山的大禹,在这里有我最喜欢的人物和故事。上个世纪80年代初我就曾背着画夹只身一人来拜谒过绍兴。那时只是为了鲁迅而来,不成想在这里邂逅了我从未听说的那么可爱的人。
我还记得就是那次夜里躺在一块两毛钱招待所的木板床上,我数着除了我知道的鲁迅之外的那些名字:秋瑾徐锡麟陆游唐琬徐渭陈老莲……
说到张桂铭,就一定要说到绍兴。是绍兴的人文水土滋养了他,这是他天然的底蕴,这也是大多画家不敢羡慕和无法妒忌的。几次我同他回绍兴,他都要带我去城外的兰亭踏青,到鉴湖和东湖坐乌篷船。
在傍晚或清晨里,他带我走过他孩提曾玩耍过的石板路,让我用手摸一摸那光滑的石栏杆,或一路走到徐渭的青藤书屋,他在一旁等着我画速写。我们从三味书屋走到百草园,一路说着鲁迅。沈园中的水榭隔开了夏日的灼热,我们对坐无语,安静地赏荷品茗。
其实,不是我自找话题,张老师真是那种贵人语迟的人,主要是他话语不清爽,他说着费事你听着费劲。我想他一定是说不来沪语的,他是上世纪60年代初浙美毕业分配来上海的,那时没有他的语言环境,难以想见他的交流环境是何等困难和孤寂。
要和张桂铭聊艺术最好当面聊,在电话里是不行的。每当他来电话想聊艺术时,我多要听上几分钟才能进入他的绍兴官话学上海普通话,他那独特的张氏普通话语境。有几次妻接起电话一下子听不清对方是要找谁,差点就把张老师的电话给挂掉。不过当我们晤面交谈起来,他还是能够很准确的表达他那朦胧却不两可的生活见解,以及他那谦和明朗的艺术态度。
张老师对画画的观点是:画画是不讲道理的。他对两位国画家说你们就是当老师当久了,老是要想把画说清楚,把画给人讲明白是自找苦吃,其实讲道理是画不出好画的。我认同张老师的意思。画画就是明心见性,逻辑性的推理是绘画的大忌。当然我们该知道画家读书、研究画理是画家的修为,多半不是为了指导绘画的实践。我知道早年张老师是画人物画的,1984年第6届美展在南京展出时我的工笔人物画创作《心潮》就和他的写意《齐白石》同处过一个展厅,现在推算那年我刚满24岁,张桂铭45岁。
我曾询问过张老师何故改画花鸟画,他曾私密地对我说过他绘画豹变的缘由。那是他到朋友家做客聊天,无意间眼前一亮,发现在朋友家书房杂乱的书报堆中间露出一簇惊艳的花卉,待近看那是挂历封面上齐白石画的玉兰花,眼前被折叠后偶然坦露出的画幅的一角一亮,我认为这就是张桂铭所说“画画是不讲道理”的实证,就这无心切割的局部截图,开启了张桂铭绘画向现代转型的大门。
张桂铭从画《齐白石》,到看见这幅齐白石的《白玉兰》,很难描述其间他经历了怎样一个复杂而艰难的心理路程。我在他家中影集里看到一幅黑白照片,那是年轻的他在家赤膊伏案画画的情形。照片中画具简陋拥挤杂乱,老旧的布帘后面透出的是带铁栅栏的窗。我看着这恍然隔世的照片正在发呆,一旁的张师母似乎看出我此刻的心思,她淡然地说道:那时是蛮难的,我们带两个孩子,还要供养桂铭绍兴年迈姑姑。张老师接着说道,那时我还在摸索着画画,画院里时常来人买画,大家抱出一卷卷的画来,别人的都卖掉了,可是我每次总是又都自己抱回来。
毋庸讳言,张桂铭是继吴冠中之后,是由服务型宣传式主题性情节绘画向自由唯美的个人画风与装饰性现代构成性转换的成功者之一。更确切地讲也是他将花鸟画在政治主题画之外向艺术美的华丽转身。30多年来无数从“文革”过来的画家无不努力扭动自己的腰身,来面对“文革”后改革的所谓艺术创新问题。曾几何时画家言必谈创新,画必出技法上的绝技妙招:一时间满目尽是拓撕皴染刷矾印贴的创新,革了毛笔的命,去救穷途末路的国画之命不绝于耳。
记得在上世纪90年代初,似乎正是值国画创新的大潮汐,在花样繁多目不暇接的画坛中,乍见得张桂铭转型时期的新作着实令人耳目一新。他的用色在几近艳俗的当口恰到好处地被黑色的墨线分割稀释,平衡了色与墨二者的冲犯,使清奇悦目的画面具有了现代绘画的架构。
诚然真正的艺术家是孤独的,因为你的艺术是没有任何参照物的无中生有。在寂寞中所有具有真正创新的艺术家都怀疑过自己,张桂铭就当面问过我:善循,我画得好吗?他说的时候他像是在问自己,所以我以沉默回答了他。此时正值他的画价不断高升和画家名气正隆。
在一天夜里很晚的时候,他在电话里问我说:有媒体说我的一位老友是划时代的画家,你看是吗? 我当即回答他说,不是,你也不是。这个时期还没有到该结算艺术的时候,你们都是优秀的现代中国画家,同时也是中国画转型时期探险者登峰者,但不是造极者。如果要我说真话,他作为一个全面的画家看比您画得好,他的速写直追陆俨少又比老师画得好。但是,就转型后的作品看张老师画的比他的更耐看,我认为他画中缺少了您的那根书法的线。静默许久电话传来张老师回声:不对,还是他画得好。
画得好,是我们经常谈艺术的话题,我们每每讨论艺术只是就画论画绝无半点私交和井市俗情。如今说画的一方擅自走了,那就将此篇文字作为我和您的最后的交谈吧,但愿我把我们私下的艺术交流的实话给实说了没惹您生气,不高兴也没法,谁让您中途退席呢……
我五味杂陈地站在绍兴仓桥直街上吴冠中题写的“张桂铭艺术馆”门前,我忽然记起吴冠中先生说过的一句话:想我了就去看看我的画!我愿复述这句话送给所有热爱张桂铭绘画艺术的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