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状态的哲学思辩
---胡世钢中国画的创建性
在胡世钢最早那间工作室,印象最深的是工作室墙壁上、画案上几幅大尺寸的水墨画,古今中外一大堆哲学、宗教、美学乃至社会学、自然科学等等范畴的书,还有一个比较完善但是不甚讲究的品茶环境和一套颇有沧桑感的茶具。怎么看怎么不协调,作为一位学习油画却始终酷爱并一直坚持的中国画画家、书法家,居然有那样的阅读,心里一直狐疑着。因为在很多中国画画家和书法家那里,极少发现那么多的西方经典著作且涉及众多的学科范畴。直到过了很长时间,仔细观看他一批效果非常的水墨画原作,才有所醒悟:正是胡世钢深厚的书法功底、广泛而深入的阅读加上他敏锐的捕捉、深邃的思辩,才成就了他极具中国古典哲学特别是老庄哲学底蕴与离开纯粹中国水墨传统具有当代哲学与美学精神的中国画创作。
看胡世钢国画,感受的是当代水墨冲击的,新奇的,震动的。少了意境的轻拂、鲜亮的画面、情绪的渲泄,多了理性的冲击、细节的叙述、现实的追究。
“鱼”与“网”:生命哲学的思辩
关于生命状态的关注历来是各种艺术门类的共同趋向,西方美术史自从脱离宗教故事与宗教角色以后,便开始了生命关注的创作,尤其库贝尔之后,艺术家便把目光直接投向社会大众的生存状态。中国虽然具有古代非常优美的关于人的生命的哲学命题,但是,由于传统精神所具备的某些普遍素质,历来缺少关于生命形态和生存状态尤其是个人生命形态和生存状态的关注,从艺术角度看,作为主流的中国画绝大部分是创建超然意境的山水花鸟之类的个人抒发之作,极少产生深刻关注生命、生存形态的作品,甚至这样的状况成为中国画发展的一众巨大惰性和堡垒。虽然近年来一些国画家开始走出带有门派传承意义的传统国画范畴,开始关注画家以外的现实存在,但是像胡世钢那样怀着一腔激情和理性思辨精神探寻生命形态与生存状况、并艺术地呈现这样的状态的艺术家,不是太多。
胡世钢中国画作品中,描绘“鱼”与“网”的作品占了很大比例。看得出来,他内心深处那种老庄超然的生命态度始终保持着一种艺术思辩的出发点的姿态。也就是说,胡世钢始终心存一种超然的生命姿态,但是这种姿态又始终受到挑战与质疑,庄子之“鱼”作为一种生命意义的艺术符号和语言,在他的艺术的思辩与表现中占据了显著位置。但是,真正让人振奋的不仅仅是这种现象层面的展现,而是从这样的生命哲学出发,沿着西方哲学理性思辩的道路(比如海德格尔式的思辩道路)和当代社会环境与生存情景体验的逻辑演绎,追寻超然境界与当今现实之间冲突、碰撞甚至拼杀、博弈的精神体验,并把这样一种奇异而神妙的精神景象通过“鱼”与“网”的种种关系表现出来,呈现出令人震撼的跨时空的、充满精神挤压与生命奔突的惊人思辩。
一方面,它营造了跳跃的思维时空和剧烈的精神冲突,传统生命理念与现实生命情景的冲突(如《归去来兮图》)、现存传统禁忌和图腾与地外空间(火星)的既成状态(如《古镇图腾与火星之谷》)等等之间的思辩链接,造成思维上的巨大反差,触发某些思维定势的重构。另一方面,作品还非常显著地表现出生命形态的传统解构与当代存在之间冲突,用大块面的“网”的符号语言构成“鱼”与“网”的冲突关系,并且赋予“网”的生命障碍与生存危机等象征意义,从而构建叙述性。作品呈现出“鱼死网破”(《归去来兮图》)、“鱼死网不破”(《呐喊----“5.12”大地震有感》)、“网不破鱼不死”(听鱼系列)等等生存状态。尤其是《呐喊----“5.12”大地震有感》,非常现实地表现了胡世钢这种独有的艺术语言符号对于生命状态的抒写,在地震这张大网面前生命所发出的悲壮呐喊,透露出大自然魔力之下生命的极端脆弱以及生命对于自然的敬畏情绪。
而“听鱼系列”等作品呈现的是生命与自然环境、社会环境等生存环境的和谐,展现生命自由的本质追求,一群“鱼”畅游于山水之间,这时,“网”消散在花草树木之中,世界变得异常的美好、静谧。看起来这里已经消解了生命的冲突,实际上依然可以看到消解生命的大“网”随时随处都张开着,而生命的真正自由仅仅存在于离开其本来状态,因此,讴歌生命自由实质上也传达一种巨大的悲哀----因为那并非生命的本来状态!《归去来兮图》则是传统的生命理念正经受现代文明的碾压,以及现代文明所造成的种种后果的威胁,正如一只虎视眈眈的食鱼野兽,随时威胁着生命的继续。《记忆中的家园》更加突出地展现现代文明的附属物----一张巨大的“异化”之“网”争挥洒开去,随时都有可能将生命收入“网”中,那“网”就是正在减少的水资源、正在沙化的土地,正在减少的森林、正在污染的环境、正在颓废的精神等等,“鱼”与水的极度反差和伫立在山峰之巅的楼台亭榭,一切皆成记忆。
概括起来,胡世钢当代水墨作品弥漫着强烈的生命气息,这种气息是由哲学甚至宗教意义的原初生命形态与现实生命状态甚至超越时空的生命逻辑所构成的浩大信息场。作品把老庄的生命哲学作为生命的原点,由此出发,将生命价值放到各种现实抑或当代的社会、自然、哲学、宗教甚至地外空间等等不同的、有时候是综合的情境之中,叙述生命的自由畅达、痛苦挣扎、迷惑游离、奔突抗争等等状态。这样的艺术主题见诸水墨,具有显著的创见性和表现的艰巨性。我坚持认为,胡世钢的思辩是从庄子之“鱼”出发的,他研读了孔孟老庄大量的著作,探寻中国人最早的生命价值理念,当他捕捉到庄子之“鱼”本质性意义的时候,似乎找到了中国原初的哲学意义的生命形态,这种形态与他个人的现实体验的巨大冲突造成了表现这种巨大反差的创作冲动。他的最重要的现实体验是生命的存在环境----“网”,既是可以清理的又是交织的。当原初的、超然的、美好生命价值观成为对他人一种教化,日益繁衍出狭隘、自私、封闭乃至集体愚昧的精神本质,当面对人类快速变化的生命形态与生存样式,又表现出严重自卑并不惜付出精神的、观念的、自然的种种代价,追赶人类当代生存样式,由此生成了纷繁复杂的、生命的“异化”,也就是形成了一张张巨大的“网”。
因此,胡世钢的中国画,已经彻底的离开了所谓禅与道的阐释,离开了传统中国山水、花鸟绘画的既定形式和观念,表现出明显的精神上的继承和继承上的思辩而属于当代水墨。他继承了中国画的笔墨精神特别是某些笔墨技法,从而也继承了中国画独有的视觉感受,譬如画面的意境创造。但是,他又彻底或者很大程度上摆脱了传统国画赞美自然的艺术思维和怡情养性的创作目的,致力于表现生命的存在状态亦即社会、自然与生命的大环境,关注并揭示人所面临的悲剧意义的社会思辩主题。
生命存在状态的哲学思辩与现代演绎,造成了胡世钢中国画作品理性而深沉的精神气质。
笔力与图式:水墨绘画性的演绎
在中国画领域,人们长期以来明显感到重复传统的形式与技法已经远远不能适应当今艺术需求和社会文化背景,依据水墨媒介进行的大量探索,其中不乏千方百计使国画从一贯的山水花鸟中走出来,直接介入社会现实,直接接触社会矛盾,形式上也大胆吸收人类绘画成果,这些探索也取得了不少的突破。比如,从绘画性出发把传达画家个人情绪转向直接描绘客观社会存在的状态,或者采用彻底离开山水花鸟甚至离开具象的形式抒写画家个人情绪等等,都形成了水墨的某些新面貌。但是,总体上讲,这些探索都难以达到绘画意义上的认知价值与艺术价值的平衡或兼顾。
胡世钢的当代水墨既不同于传统的甚至当代的山水、花鸟,显然也不能用所谓当代实验水墨、抽象水墨之类来衡量。我只能说,他的国画作品既是传统的又是当代的,既是祥和的又是矛盾的,既有山水花鸟的痕迹又充满了后印象、抽象主义等等西方艺术形式。也许,这样的设想并没有多少过人之处,很多人都尝试过这样的主张,而真正让人眼亮或过人之处在于他把这样的设想料理得如此恰到好处,如此协调统一,使作品释放出非同寻常的美妙境界与精神张力。
胡世钢的当代水墨体现出强烈的绘画性,而在国画界强烈呼吁弘扬书写性而且他本人又具备深厚书法功底的情况下,为什么却偏偏追求国画的绘画性而并非书写性?通过他的作品我们可以发现,正是深厚的书法功底和强大的构图能力实现了这样的突破。从图式上看,他完全离开了传统国画的构图方式,画面很满,极少留白,虚实效果则通过明暗深浅来实现,并将符号化主体融入具象的现实情境,跳出了传统国画图式。老实说,这样的图式在中国画当中是非常少见的,并非这样的图式具有多么高深的学问,而是这种图式需要非常强大技法支撑,尤其是中国画,至少纯粹传统的笔墨技法是难以达到这种要求的。如《流丹系列》、《观山系列》 《心经系列》等把那么多元素诸如鱼、网、现代技术、现代人以及山水楼台等等协和地集合起来,构成一幅整体的画面不露丝毫局促与累赘,的确需要良好的笔墨功力。特别值得一提的是,作品中成千上万的细线交织成的“网”,在中国画创作中也是罕见的,他的“网”,抛弃了写意的方法采用纯粹写实的描绘方法,既强调 “网”的现实性与显著性,又增添作品的叙述色彩,也是表现手法的一种反叛。可以说,那些带有各种倾向性的细线是深厚笔法功力的体现,并非人人可为,即使模仿,都异常困难,几乎不大可能。原来,他的书写功力全部转化到绘画技法的细节之中,而书写性本身除了作品的书法元素以外并没有直接从作品中体现出来。
与此同时,胡世钢水墨的色彩也是坚定而分明的,极少过度,他的很大一批作品基本都使用黑、黄、红等几种本色,极少调和,而且在设色方面与传统国画也保持了明显的差异,那就是色彩的独立性与泾渭分明的色彩坚定性。红色的“网”,就像身体中的血管密布,直指精神世界,黑色幽暗的“网”,则制造出险恶与恐怖的气氛,黄色的“鱼”寓示生命的原初的哲学形态,而黑色的“鱼”则象征了现实生命遭遇着巨大的环境挑战。总之,设色在胡世钢那里显然变成了中国画绘画性的另一重要诠释和表现手段。
这样的水墨创作方式,导致一幅中国画往往需要一、两个月甚至数月才能完成,胡世钢中国画绘画性的坚持,不仅与传统国画的书写性保持了距离,也同当今某些实验水墨之即时情绪书写或者基于艺术符号不断复制的水墨工艺制作保持了距离。这就造成了胡世钢中国画作品沉稳而大气的艺术品质。
文/天 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