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山圣湖觅清凉--读苗再新的藏族人物画
本文所属专题:画家苗再新艺术专栏
看苗再新近年的人物作品,技艺的精进自不待言,更有两个新特点值得注意:一是藏族人物占了很大比例;二是作品的意境趋于深沉,站在这些画作前,读者往往会陷入沉思,一些问了几千年的老问题又会浮现于脑际:“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到哪里去?”等等。
画作中并没有答案,也可以说有许许多多答案,这表示作者自己也在沉思--或者说在寻觅,这寻觅呈现到读者面前便引起了读者的沉思。
但,他在寻觅什么呢?
一、《古格女儿》
要解读作者的西藏人物系列,我认为先要读懂他的《古格女儿》,因为位于阿里高原的古国古格在西藏文化史上占有重要地位,而那些发生在古格故土上的往事也实在让人感到奇妙至极!
古格王国的建立者是吐蕃第九代赞普达玛的重孙吉德尼玛衮,建国700年后,1630年亡于拉达克。由于古格王室源于吐蕃,所以画中古格少女的服饰被描绘为藏式,应该是不错的,不过,当年拉达克人在灭亡古格时不但掠走了所有的金银财宝而且掠走了全部人口,所以真正的古格服饰已无人知晓。1680年五世达赖派兵驱逐了拉达克人以后,古格故土上的居民又换成了来自卫藏的藏人,因此今天即使在阿里或其周边地区,也无法找到哪怕是名义上的古格后裔---古格真的灭亡了,她消失在时间的长河中,一去不复返了。
然而这并不妨碍画家创作自己心目中的古格女儿,他以藏族少女为范本画出了一位少女并为她精心绘制了特别的头饰,这头饰带有浓郁的本教色彩,这使得她的形象与阿里地区古老的象雄文明产生了联系,从而使得她的“古格女儿”的身份得到了确认。
在画面布局上,荒凉的古格都城遗址作了朝气蓬勃的少女的背景,表现出一种凤凰涅磐式的悲壮,很明显,画家并不认为古格王国灭亡了她的灿烂文明也随风而逝,相反,这文明浴火重生,至今仍然放射着夺目的光辉,--这一点,至少从西藏的宗教史上看,是正确的。
西藏主要的宗教是佛教,关于藏传佛教,我们听得最多的名字便是文成公主,但这名字应该换成“阿底峡”才对,这位印度那烂陀寺的首座高僧在西藏传法12年,头3年便是在古格度过的,佛教真正在西藏大放光明,阿底峡大师厥功至伟,无人可及;而古格故都扎不让,其宗教地位也并不低于拉萨和日喀则。今天在象泉河南岸台地上仍可看到托林寺的遗址,托林寺便是当年阿底峡大师的驻锡之地,它巨大的规模正是当时佛教盛极一时的明证。
迎请大师入藏的始作俑者是古格王室,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大力弘法的古格王室正是大力灭法的达玛赞普的后裔!
公元838年在拉萨登上赞普宝座的“朗达玛”(“牛魔达玛”之意)捣毁寺院、焚烧佛经、驱逐僧侣,两年间便使得整个吐蕃佛教几近绝迹。
我们实在弄不懂,是什么力量让灭法的“朗达玛”的后人成了复兴佛法的圣人--比如“意希沃”这个人,他是“朗达玛”的直系后裔,为了弘法甚至牺牲了性命!
我们也实在弄不懂,何以佛教从印度传入中国最终演变成了大搬家--佛教在印度式微而在中国却大放光明,莫非真如佛教中人所说,中国才是诸佛菩萨的道场?
实际上,佛教世界中最神圣的雪山并非喜玛拉雅山或梅里雪山而是冈底斯山脉的冈仁波齐峰,发源于这座圣山的狮泉河、象泉河、马泉河和孔雀河哺育了当年繁荣的古格王国,也养育了今天阿里的百姓。她不但受到广大佛教信众的崇拜,还受到本教、耆那教、印度教信徒的崇拜。每年4月到10月,操各种语言,信仰各异的人们络绎不绝地来到这里,以自己的方式对冈仁波齐峰顶礼膜拜,也有不少人会走进圣湖玛旁雍错,用清澈的湖水洗去自己的罪孽--这一点使得这雪山圣湖很像圣城耶路撒冷,但与耶路撒冷不同的是这雪山圣湖是真正的和平之地,人们到这里来只为除去尘世的烦恼,找回自己的谦卑,或者说是觅得心灵的安宁。
久久地审视着《古格女儿》,我忽然觉得摸到了画家的脉搏:雪山圣湖觅清凉!这便是他钟情于雪域高原的原因!而他所寻觅的,正是红尘中没有的清凉!
也许,徜徉于雪山圣湖之间,能使他的心灵得到解脱,从而可以仰望星空发出那些古老的追问--虽然无法得到解答,但能追问,已算是红尘中人能够达到的最高境界了,这境界,或许就是佛家所说的“清凉”吧。
因此《古格女儿》透露出的,不仅有画家对逝去的佛国的憧憬和惋惜,同时也显示出了画家本人对净土的皈依--他通过对净土的描绘,让观赏者即使身处闹市也可以感受到一丝清凉。
我相信,当画家徜徉于雪山圣湖之间时,他内心对“清凉”的渴望是得到了满足的,这满足流露于笔端便形成了他的西藏人物系列,事情或许就这么简单。
二、高原女性的赞歌
苗再新的藏族人物系列有一个明显特点:女性为主。我想这容易理解:女人不但代表了美丽、温柔,更代表了顽强与坚韧--即使是像青藏高原那样的苦寒之地,只要有女人,土地就会长出庄稼,草原上就会有牛羊,帐篷顶就会冒出炊烟,小河边就会有儿童嬉戏,人类就会繁衍生息,因此,作为一个对高原一往情深的画家,他对高原的礼赞就不可能不演变为对高原上女性的礼赞。
这样的创作理念,只要仔细读读他的《暖冬》就可以看出来了。
是谁让寒冷的冬天温暖起来?是女人!是谁让万物萧索的冬天焕发了生机?是女人!《暖冬》这名字起得恰如其分,它告诉我们,作者心目中的高原女性,就像传说中的女神,她们让严酷的雪域高原吹起了春天的风!
再让我们看看他的《高原姐妹》:图中一对姐妹花含羞带笑,其温柔妩媚不输于江南女子,但他们的服饰却厚重如盔甲,两姐妹携手并肩,似乎显示出对某种挑战的蔑视。
在高原姐妹的身后是坚固的栅栏,远处则是巍峨的雪山,这一切立刻会使人联想到艰苦、抗争、防卫等字眼,但“高原姐妹”却是笑颜以对。与画家早期描绘的江南女子相比,我们可以看出他已不再满足于唯美的追求而进入了深层次的追问--生命的本质是什么?生命何以如此顽强?人类应当如何对待生命?诸如此类。
他所描绘的高原女性,背景几乎都是没有生命的雪山荒漠,这体现了画家对高原女性的看法:她们就是生命!无论自然环境如何严酷,只要有了她们,“生命禁区”就会变成膏腴之地,很明显,画家是在用自己的笔谱写高原女性的赞歌,表达他对高原女性的崇敬,而这与他早期对汉地女子的描绘已经有了很大的不同。
苗再新有一个《岁月》系列,这系列描绘的是几位高原上的老婆婆,对她们来说,青春和美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她们那沟壑纵横的脸纪录了生活的艰辛,但她们并没有被这艰辛压倒,她们的目光、姿势、手中的转轮、念珠和背后的玛尼堆,都传达出她们坚不可摧的信念!从这些老婆婆的肖像中我们可以读出这样的信息:生活固然艰苦,她们却从没有丧失对美好未来的憧憬,而这憧憬也正是支撑她们战胜艰难困苦的原因! 我们可以想象,画家一定是带着敬畏之心创作这些艺术形象的--老婆婆的坚强征服了他,而他又用自己的笔征服了读者。
我曾经看过一幅名为《祥林嫂》的画作,在那幅画中,行乞于街头的祥林嫂目光呆滞,表情木讷,很明显,她已经完全绝望了,生活压垮了她,她已经与一个死人无异。这与《岁月》系列中藏族老婆婆的形象恰成对比:一个弱一个强,一个让人可怜一个让人敬佩,我不禁为我们汉地女子(也包括汉地男子)羞愧,我们真是太软弱了,这软弱可能来自许多方面,但信念的缺乏恐怕是主要原因!
因此我想,如果在展出《岁月》系列的时候旁边同时展出《祥林嫂》,那效果恐怕会更好。
三、追求圣洁
中华民族有两条母亲河,一条叫长江,一条叫黄河,她们都发源于青藏高原。
圣洁的雪水从高原奔流而下,但等到达大海时却变得污浊不堪,这是母亲河两岸人类追求“现代生活方式”造成的--中原地带的人们在追求“更好的生活”时弄脏了母亲河,同时也恶化了自己的生存环境。
而今,这种“恶化”已经扩大到了精神领域,使得那些以往还能在精神领域喘息的艺术家们感到了威胁,--起码是困惑:人类一定要做出这样的抉择吗?
苗再新的《宝马良车》再明显不过地表现出了这种困惑。
画中描绘了一个骑摩托车者和一位骑马者,两人摆出了比赛的架势--这其实是不必要的,因为摩托车手早就胜券在握,集现代科技于一身的摩托车战胜骏马,就像飞机大炮战胜大刀长矛一样容易。
但作者似乎并不是在歌颂现代文明,因为他把骑马者放到了更高的位置,让他显得与远处的雪山更为融洽,更为和谐,这说明在精神层面,作者是与骑马者站在一起的。
与自信满满的摩托车手相比,骑马者的表情略显悲壮,他似乎预料到了自己失败的命运,但还是要作最后的抗争。
这幅作品所展现的东西耐人寻味:世俗的需要与精神的升华、圣洁的雪域与现代文明,到底是什么关系?难道人类一定要在悖论中讨生活?解脱之路在哪里?
画家作为一个艺术家而不是宣传画绘制者,当然不可能给出“正确的”的答案,这就像《蒙娜丽莎》的微笑,观赏者如何理解完全是他个人的事。
不过,我们看到骑马者和摩托车手走的是同一条路,奔的是同一目标,这也许暗示着“正确的答案”或许还是有的……
的确,对圣洁的追求并不意味着对红尘的绝望,我们从作者的西藏人物系列中感受到的是勃勃的生气而不是“寂灭”,《宝马良车》引人思索却并不令人悲观。
被污染的江河进入大海后又开始净化:它们蒸发为水汽,升到天上变为云彩,这云彩飘到雪山之颠化为白雪降下,而这白雪融化后流出雪山,就又形成了江河的源头活水,重新流向大海。
所以人类总有机会追求圣洁。
结 语
佛教神祗中有位观音菩萨,按藏传佛教的说法,雪域高原是她的道场,但按汉传佛教的说法,这位菩萨的道场是东海普陀山,两种说法孰对孰错?
我认为两种说法都对,但都有片面性,因为观音菩萨法力无边化身无限,并不像人类那样会受到“户口所在地”的限制,她怎么会只选择一个地方作为自己的道场?
更重要的是,如果考虑到把污染最重的江河水变为洁净的水汽是对人类的拯救,而从雪域高原给江河补充雪水是对人类的恩赐,那么应该说雪域高原和东海普陀山都是观音菩萨的道场,因为这位菩萨的特点是救苦救难大慈大悲--她在东海洗请人类的罪业这是救苦救难,而在雪域高原赐下净水这是大慈大悲,既然这样,她就必须在这两个地方都有工作场所--也就是道场。
我们是凡人,当然不能生活在绝对洁净的“道场”,因此我们中的大多数人要追求圣洁寻觅清凉,也就只能在精神世界中实现。
但苗再新有些不同,他本身有一种“属灵”的性格,而且由于职业的关系他又能更多地接近观音菩萨的“道场”,这就使其人其作品都带上了一种超凡脱俗的气质。我不通佛理,但观赏他的作品,常常会觉得自己也进入了清凉世界,这大约就是“超凡脱俗的气质”在起作用吧,--我听说这种气质叫做“禅”。
薛宝钗说过:“这些道书机锋,是最能移性的。”她怕贾宝玉“移了性”出家当和尚,但到了今天,对于我辈红尘中人来说,怕是什么东西也移不了我们的性了,我辈中的高人,能在灯红酒绿之余到艺术世界中寻觅一丝清凉已属不易,而真正得大智慧者,吾竟不知其有抑或无!
我觉得,苗再新的作品尽管通佛理有禅意,但他并不认同“寂灭”,相反,他的作品充满了生气,比如他笔下的藏族人物,如果集中起来编成专辑,那实在就是一曲高亢嘹亮的生命赞歌!
现在这专辑已经有了,封面是他的《亲情》:高原的冬天,一位母亲抱着自己的孩子,满面笑容地挺立在风雪之中,这再准确不过地揭示出了苗再新的艺术追求,看到这封面我不仅脱口而出:“独具只眼!厉害!”--我指的是那位编辑。
--也许他就是一位得大智慧者?
文/鲁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