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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奈:痴迷瞬间光色的艺术家

2014年03月03日 10:45:20  来源:东方早报

莫奈的真正成就是与“印象”相关的。当然,这种印象又有特指,是以往的艺术家未曾正视却又比比皆是的视觉真相。问题是,传统的艺术恰恰就习惯于套式,仿佛有一种固有的方法把握自然。可是,莫奈曾在吉维尼向来自美国的邻居这样解释过:“当你外出画画时,要竭力忘掉你眼前所拥有的对象:一棵树、一幢房子、一片农田或任何什么东西,而只是去思考一小方的蓝色,一长块的粉红色,或一条黄色,通过恰如其分的色彩和形态来画出你的所见,直至对象让你自己形成对眼前情景的纯真印象。” 莫奈所要强调的重点就在于人应该张开眼睛,没有偏见地观看和记录眼前的一切。为此,艺术家甚至还说过,自己希望可以分享一个突然获得了视觉能力的盲人的经验,似乎是第一次睁开眼睛看世界。因而,这里所谓“印象”其实就是一种特定时空条件下的瞬间光影,那“一小方的蓝色,一长块的粉红色,或一条黄色”就是对象本身真实面貌的组成部分。困难就在于,对象的呈现未必等同视知觉的直接把握,因为我们的内心不自觉地会形成一种“图式”去同化对象,将其变成适应我们观看习惯的一部分,常常也就“歪曲”了我们的所见;对于艺术家而言,更有以往艺术传统惯例的约束或影响。因而,事实上,艺术家需要不遗余力地去接近视觉的真实印象,不受干扰地忠实于视觉世界。也许是矫枉过正的缘故,莫奈对待风景如此注重印象,在描绘人物时也有殊途同归的做法,因为在他那儿,有时人物也是被当作景物一样来描绘的,就如他所叹息的那样,“现在,我正在尝试新的画法,尽力按自己的理解来将室外人物当成景物来画。这是一直以来折磨我的夙愿,我希望满足一次,不过实在太难了!这么说吧,我费尽全身力气,它耗尽了我的精力,让我几乎病倒了。”他的一切努力,归结起来,就是要用新的眼光把握一个真实而又生动的世界。

不过,应该指出的是,莫奈及其同道们所遭遇的其实是一种极具挑战性的条件:一方面是视知觉中转瞬即逝的一刻,另一方面则是手工在画面上记录这一刻所必需的更长的时间,两者是不对应的。也正因为如此,在拓展写实主义艺术的传统标准的过程中,印象派画家们自然地发展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快速作画速度,以最大限度地趋近他们所钟爱的瞬间真实光影,而他们的那些跳跃的、闪烁的笔触本身也显现出令人惊艳的抽象节律和韵味。绝大多数风景画家都明白,大自然中的光是永远变化不定的,因而,在画布上可被确定下来的往往只是一天中的大致时段或光照状况。可是,在莫奈看来,目击对象的特定性是不应该被如此敷衍的。据说,他在创作《花园中的女性》时,为了获得准确的光影效果,在花园里挖出一条长沟,安装上滑轮,让画布可以升降,画完上半部分,再画下半部分。这也许算得上一种绝无仅有的做法了!同时,艺术家在遇到光影有变的情况,还往往停下画笔,等到出现相似的条件时才重新开始画画,如此,无论是巨大的树干抑或不透明的树叶,一泓清水还是拂晓时从河水上升腾而起的水汽,都有可能获得一种至为生动的描绘。毫不奇怪,我们可以在莫奈的访谈与书信中屡屡地看到艺术家对户外作画的偏爱之情和近乎偏执的坚持,而他对大起大落的天气变化也常常扼腕叹息,因为无法继续如愿作画了。

对于户外印象的捕捉,莫奈的探索是有迹可循的,而且有时几乎是在乎到了一种濒临危险而不自知的地步。1885年11月27日,莫奈致信爱丽丝·豪斯赫德,其中心有余悸地回忆道:“我在悬崖下努力工作,就是你和我闲谈的地方,我躲避了风。我深信潮汐正在拉长,就没有注意海浪,它竟落在离我几步远的地方。简而言之,就是我正全神贯注,没有看到一个巨浪涌过来。它将我扔向悬崖,我和所有的物品在它的尾波中翻来覆去。我头脑中马上闪过的想法就是我不行了,因为水流把我往下拖,但最终我爬起来了,可是上帝,我处于怎样糟糕的状态中啊!……最糟糕的是我失去了即将完成的油画……”如今,每当我们看到那些海景图时,真有一种无限感慨的意味了。

更具挑战性的是用画笔追赶某种系列化的印象。1890年10月7日,在写给一位批评家的信中,莫奈曾这样写道:

我仍在努力,坚定地致力于一个难以对付的印象(干草垛)系列,可是一年中的这个时候太阳下山速度很快,使人难以跟上它……工作进展得很慢,这使我快要绝望了。但是我进行得越深,就越觉得很多作品必须得完成,为的是表达出自己一直在寻找的东西,即“瞬间性(instantaneity)”“包围(envelop)”是最重要的,其次是遍布在万物之上的相同光线,并且我比以前更讨厌一口气就能完成的事物了。不管怎样,我越来越迷恋描绘出自己所经历的事物了,而且我祈祷自己可以手脚灵活地活很多年,因为相信自己可以在这方面取得一些进步……

到了1890年代,莫奈已经有了一套完美创作系列画的方法,即先画第一幅画,然后很快就去画第二幅画,再接着画第三幅画,每一幅画上所花的时间都不长,以此来回应光线和气氛的微妙变化。在以后的几天里,如果天气和光线允许,就在原先的位置上继续画这些作品。莫奈曾经在1886年10月23日的信中提到:“想象一下,我已经使用了38块画布。其中的七八块上面只是个草图,另外七八块上画得更少了,但有25幅能一起完成。” 这是何其独特而又令人兴奋的创作状态啊!而且,这也是艺术家个人接近与深入描绘对象的有效途径。他如此总结道:“你知道我对海洋有多痴迷,而且这里的海洋尤其美丽。依照经验和不断的观察,我相信再继续几个月,将会在这里创造出一些非常优秀的作品。每天,我都感到自己更加理解这个‘老巫婆’了,对这里的海洋来说,这是个很贴切的名字,因为它很让人感到害怕。只要看一眼它蓝绿色的深处和可怕的习性,你就会迷上它。换句话说,就是我完全对它痴狂了。可是我知道要真的画好大海,必须每天坐在同一个地方,时时刻刻地观察它,这样才能在那个特定的地方了解它的习性。这就是我为什么一直在画同一个主题,甚至都有四次或六次了。”

了解了莫奈作画时的这种特殊坚持,自然会激起人们去感受和品读这些作品的强烈兴趣。这就是为什么人们会特别关注莫奈系列画的原因所在。圣拉扎尔车站系列、海景系列、干草垛系列、白杨树系列、鲁昂大教堂系列、花园睡莲系列、伦敦议会大厦系列以及威尼斯风景系列等,往往成为莫奈画展中的佼佼者,常常令人凝视回味,流连忘返。

以干草垛系列为例,那是离吉维尼的家不远处的田里的谷物堆。在家人的帮助下,莫奈往往带上数个画架、颜料、调色板以及几幅尚未完成的画等,赶往同一地点。他要画的就是与眼前的景色相一致的光影。艺术家一发现光线的变化,就迅速转移到另一幅画作上。依循这样的方式,他在一个时间单元里会接连画几幅画(有时甚至多达一打的画),他一次次地在一天不同的时刻画同一干草垛,或选取迷雾弥漫的日子,或趁着日落,或借晦暗的雪天……这样,每一幅画总是针对着一种微妙的新色彩、光影的角度或早先观察到的场景氛围的变化等。莫奈进一步地描绘了这一系列在不同季节中的差别。由此,我们今天在这些杰作里感受到了早春时节的翠绿与粉红、秋天夕阳西下时分的暖色,以及隆冬冰雪覆盖下的五光十色……莫奈与其说是描绘了旁人并不经意的干草垛,还不如说是发现了新的光影题材,而且采取了一种系列为之的别致画法,给了观者以一种全新的系列体验,也完成了与以往美术史的饶有意味的对话。莫奈常常不愿出售自己系列画中的某一幅了,他总是希望整体地展示自己的系列油画——因为,其中有他所倾力贡献的特别“印象”,绝无仅有,无与伦比。

(作者系北京大学艺术学院教授,本文系节选,全文原载陈燮君主编、北大出版社《三十二个展览:印象派全景》。)

(责任编辑:史立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