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宜男艺术随笔选
艺术的艳遇
Dr.Stephen在上世纪做过一张女性面具,是根据不同的国家和地区做的一项调查,发现从古至今,从远东到非洲,所有被公认漂亮的面孔,无论什么人种,都符合这个面具上的比例。实际上我们在进行艺术教育和艺术创作的时候,也是用一个面具上的标准比例在束缚自己并约束别人,而完全无视现实中的活色生香。
前人把美总结成了准则,用数字将其凝固,并告诉后人符合这个面具上的比例就是美的。我们在学习时确实发现这个面具符合很多人的面容,渐渐地很多人把它戴在脸上,渐渐地只有了面具上的脸,渐渐地忘却了面具背后各种美的可能和实际存在。
当美有了标准,当美有了完全的预见,当只凭分析推测就能准确地看到一幅作品的创作结果,美就变得乏味了起来。创造美的人也就丧失了创造美的冲动,而观者更加索然。
让人脑想象不到的美的样式,存在于生活中,存在于生活的多种复杂交错的审美关系中,并且往往很多艺术的缺陷可能带来完全不同的审美体验。一些正在形成中的艺术萌芽反倒生成未来独辟蹊径的可能。各种因素的偶然聚合是生成无限种美的可能的前因,瞬间的偶遇时常是艺术绚烂的开始。
园庭信步——进入花鸟画的精神实境
国家画院坐落于北京三环里紫竹苑畔,周边环绕紫竹立交桥及西三环主干道。繁华鼓噪的都市里,画院静谧的苏式园林像是被城市遗忘的一块异域,由于大门开在内侧,并不被一般路人所知,但进入后,二道门明代木制的九重门楼一下就把人带入那个被遗忘的空间和时间里。院内廊桥回绕、树木葱郁,远观古塔隐约、近视风吹簇竹,行走中身边半亭映水,可观石观鱼。
园中工作生活几月有余,忽然发现:20余年来,我涉足深山所捕捉的鸟影幻花;我在土塬的阳光下所速写的柿树碧影;我四处搜寻的灵石游鱼……等等早就被浓缩在了这园中,并且罗列得是这样的浓,像是咫尺之内的自然再造,罗列得是这样有致,巧妙的空间分割,使之庭园深深,时而产生柳暗花明的审美惊喜。
曾经去过的园林:个园、留园、拙政园、狮子林等等都不曾产生过如此的感念,可能当时只是把它们当作了途中的一个游景,而没有纳入心中去体去悟,更没有把自己纳于园中让自己融进去,让心和眼前的实境相融。忽然一下子就明白了古人:园庭是寄托文化精神的画境,更是花鸟画审美精神的现实实境。
信步园庭,自徘徊。中国花鸟画的精神实境寄托于园庭,但园庭不是自然中的自然,而是文人心中自然的现实境界,是一种第二性的自然。这种自然是隐秘而稀少的。从古至今,不论平和岁月或是兵乱年代,它隐匿于普通巷间,门庭与邻里无异。但入内坐于桌前则古籍陈案、书画悬壁,窗棂外天竺带雨、芭蕉荫郁,曲廊里圆门映疏竹、假石独俱意,白粉墙前三二株腊梅横斜疏影,乱石潭内一片片游鳞相簇成趣。
成人艺术
37岁是许多西画大师的命坎,拉斐尔、卡拉瓦乔等在37岁结束了生命。近代油画大师梵高在37岁时用手枪向自己的胸膛开了两枪。他们都是在这个年龄达到了艺术的顶峰而走向了生命的终点。
但37年的时间对国画而言是连起步的门槛都不会跨过的。齐白石57岁开始衰年变法,90岁达到艺术的辉煌,八大山人、黄宾虹等艺术大师如果没有时间的积累就没有他们技艺的完善和艺术的最终成熟,更没有国画大师名分的确立。
有人说西洋绘画是青年人的艺术,其艺术积累较多依据个人经验,画家个体的生命体验在创作中占有相当的分量,个性的思想情感左右着作品的整体基调。所以西洋绘画展现的更多是青年人的激情,它是以青春为原料的艺术。而中国画展现了更多成人成熟稳健的性情,在中国画里创造性也是第一位的,但中国画的创新是建立在继承前人宝贵艺术经验基础之上的。中国画强调共性或规律性的审美,并在此基础上融入
个人的生活认识和对中国文化的理解,所以中国画展示了一个人成熟阶段的审美经验。此刻热情已经凝聚,激昂化作了坦荡舒缓的徜徉,个体的艺术经验已经沉淀为美的定律。它的情感是千帆过后的沉稳,是大浪于前的淡定,是阅尽千色后一笔淡墨的润化。
西方美学家认为直觉的审美冲动中包含着泛性的成分,而弗洛伊德的泛性论更为西方艺术注入了理论的支持,各种流派和不同审美层面的人体绘画艺术贯穿着西方美术发展的各个阶段。而在中国画里,只有精神上的审美进入到了艺的层面,直觉的审美冲动被牢牢界定在艺术之外。由此中国艺术的品格也超越了生活大众和凡人世欲而成为社会上游的精神集萃。
中国画的主流是文人画,文人画多寄情于山水,寄情于梅竹。有人以此为据,认为传统中国画缺失对生活的关注和对社会苦难的反映,是一种远离社会的个人情感。岂不知由于审美阶段的不同,中国艺术关注社会的目光已经笃定沉健。遇世事悲欢,不再惊讶、不再激愤,更无恐惧,不需呐喊。面对人性阴暗,已经习以为常,已经意料之中。对待丑陋逆行它已不会像年轻人那样不解而愤懑。故中国画在审美上已经超越了聚合发展阶段,走向沉稳积健。它的目光投向绘事千年的流传,看尽世态辗转,万相丛生。欲扫画笔出幽荷,涤荡青泥,暂求一刻平静时,再观南山苇旁,还是花竹美。
艺术进化——速生植物
理想的艺术状态是一个完整的生态体系。而自然使得这个体系中的物种丰富无尽,奇异无限。基因的庞杂不仅使物种呈现多样发展,更在艺术进化过程中生成许多无法想象的艺术种类和艺术思想。在这片森林生态里有木质坚硬的百年乔木,其木坚且香,巨擎遮盖,其中更有硬木者,积岁月之含养,而成木中之异样。亦有枝条藤蔓之木,虽无结构支撑,但身枝恣肆,随意而生,漫卷纵横,得生之快意也。更有随势而生者,虽无大势之巨构,但因循自然之法,随时而生随地而长,其中有春生而秋止者,更有朝发暮亡者,如蒲草,其生之时虽短,但生意勃勃,点缀苍茫而尽生态。
随着艺术进化的发展,前人总是无法预见未来的艺状态,自然社会中的艺术进化呈现出迷人的不确定性,这种外在的不确定性,每每使人看到各个时期出人意料的艺术光辉,异样的艺术形式总给人意想不到惊喜,这种意外的惊喜昭示了艺术的魄力和艺术存在的意义。
当自然更加宽容地去雨润这片艺林的时候,我们期待更加魅惑的艺术种类出现,此刻我们却失望地发现这林虽依然旺盛,但其品质却在衰退,原本丰富的物种渐渐被两种速生植物占据,并迅速蔓延了起来,这两类植物一为描摹自然,一为描摹他人。因为描摹所以速生,虽描摹不达艺术之真谛,但因描摹而省真识积累之时日,虽木质不济但其形也高大。究其因,木不为所用而为观,而画艺亦不为观而为听,故速生植物逢其时也。
描摹自然者,以自然为依据,寻生活之形态,或线或面描摹于纸上,生活为艺术之源泉不假矣,生活之大取之不尽,依自然而创作时可速矣。画面之丰富之复杂之饱满皆可取于自然。此法可以迅速成画,迅速成丰富之画面,迅速成大量之画幅,并谓之“写实”。然写实非写实主义,写实写眼中之实,物像之实,其描摹物体之外形,以形似为追求,而不求形似之法,只求目的,不求方法,而形似之方法实为艺术之根本,更无所谓画存意理,外实内意了,笔墨和笔墨结构也无法涉及也。而写实主义虽形象为实,但画面写心中之意,写生活之意,画者必为生活所感动,其真正的深入生活以心体悟生活,而纳入心中之意,在手法上虽其形为实,但以写为法,自有法度,法成体系,以写来彰显绘画性,形记于心中,意表于画中。描摹他人者有摹当代人的,描摹对象多为方法、体系总结完整者,模仿他人的用笔与造型方法,其足不出户,纸上用艺。更有模古人者,其画右意森森,尽显古人之用笔用形,古人之结构形式和画面用意,不知所画为何意何图也,所绘之画千篇一律、千人一律,斯不知我辈之面不长他人须眉之画理。
我们要向古人学习,更要向自然学习,学古学自然是为了成就自己的艺术。学他人的优点不是为了伪装他人,学习自然也不是为了拙劣的模仿自然,而是为了自然中那处处迷人的心神感动。当绘画大师们以手指月为了让我们看清月光的美丽时,我们不要目中没了月光而只看到大师的手指。
在艺术的进化过程中,可能出现速生植物,因为它们也是自然的成因,但良好的艺术环境是能够孕育出各种植物的。这片林中需要大木蔽日般的林之魂魄,亦需要物种繁茂的平凡之木,其虽不成大树,但为以后进化的爆发留下基因的可能。就是一株微草也要临风而立,受暮色和朝露的感动,因为它知道它是为自己而生的。
文/乔宜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