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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话中国文人艺术与梅花

2013年10月11日 09:33:36  来源:中国书画收藏频道

聊寄一枝春

汉代《说苑》记载,春秋时期越国使节出使梁国,手执一枝梅花作为见面礼,向梁王问候致意。大概当时中原一带梅花尚属稀有,所以会千里迢迢带去作为礼物,亦可见越人之风雅。

我们更熟悉的赠梅典故来自南朝诗人陆凯。他行走于横浦驿(今广东北江翁源)梅岭之时,忽忆长安好友范晔,便折梅一枝,托驿使送去,并附纸赠诗云:“折梅逢驿使,寄予陇头人。江南无所有,聊寄一枝春。”这实属秀才人情,却温情至极,也浪漫至极。到了讲究细节的清代,连书写的信纸都精致到极致了,竟与梅花紧密相连,泥金冰纹的梅花玉版笺应运而生,成为当时最好的笺纸。冰梅底纹使得落笔便生清新雅逸之气,如风送落梅香。至近代,即便像鉴湖女侠秋瑾,虽以剑胆着称,亦不失琴心,颇有前代之风流余绪。她写给友人的《菩萨蛮》曰:“聊将心上事,托付浣花纸。若遇早梅开,一枝应寄来。”无论是梅花玉版笺、浣花纸,还是梅花之约,都能传递眉间心头之事,令人眼热,那是一个渐行渐远的纸质年代。

但秦代之前,人们着眼的并不是梅花,而是梅的果实。新石器早期的先民们已知用梅,河南新郑裴李岗遗址中便有梅核出土,意味着梅子与人类相伴已逾7000年。《左传》谓梅实可以调鼎鼐、和羹汤:“和如羹焉,水火醯醢盐梅,以烹鱼肉。”《书经》云:“若作和羹,尔唯盐梅。”在味素味精还不曾出现的岁月里,盐、梅是最早见诸记载的调味品。梅子,主要取其酸,所以才有曹操望梅止渴的故事。古籍中所载土贡梅煎,就是一种最古老的酸梅汤。《红楼梦》三十四回中,宝玉在被贾政恼羞成怒暴打一顿之后,心心念念的也只有乌梅汤。

调鼎之道,尽在五味调和。作为调料的梅子之酸,和醋却有不同。醋加热后容易挥发分解,且本味较为单薄直接,多起到去腥添香的辅佐之效。而梅子本味深沉蕴藉,一旦入于菜肴,能使相与攻伐冲撞的食材尽折锋芒,如同百川归海,和为大同,便于烹出醇厚的至味。通天格神的原始先民们早就以敏锐的嗅觉和味觉感知到了这一点。青铜时代,梅核与兽骨在同一件烹饪器具中出土的现象已很普遍,且地域不拘南北。

秦汉以来,目光渐渐舒展的人们开始转向于花的欣赏。《西京杂记》载:“汉初,修上林苑,远方各献名果异树,有朱梅、胭脂梅。”“汉上林苑有同心梅,紫蒂梅、丽友梅。”当时的梅花种类,当系既赏花又结实的兼用品种,如江梅、宫粉两型,并灼灼绽放到了今天。西汉末年,扬雄《蜀都赋》又提到:“被以樱、梅,树以木兰。”可见约两千年前,梅已作为园林树木用于城市绿化了,亦可知古人品味偏于清幽雅淡。

到了南北朝,“梅于是时始以花闻天下”,并予以广泛种植。《金陵志》载:“宋武帝女寿阳公主日卧于含章殿檐下、梅花落于额上,拂之不去,号梅花妆,宫人皆效之。”人们对梅花的审美已具体而微到单纯的花瓣,并与寻常妆容联系起来,平添十分娇媚,梅花已悄然进入人们的生活。

隋唐至五代,艺梅、品梅之风更加盛行,加之李白、杜甫、柳宗元、白居易等大家的诗咏流传南北,从此一枝素影、深入人心。隋唐之际,浙江天台山国清寺主章安大师,于大雄宝殿右侧梅亭手植一棵梅树,至今,主干枯而复生,桠枝生机茂盛,逢春则繁花满树。那一脉馨香,千载而下,一直缭绕梦魂,相随左右。从此,寻常一样窗前月,才有梅花便不同……

花开淡墨痕

“梅,卉之清介者也”。梅衔霜而发,映雪而开,天姿灵秀,清隽卓绝,很早就进入了画家的视野。无奈尘迹涣漫,梅花入画始于何人或何年,已无从考证。据张彦远《历代名画记》记载,南朝梁代张僧繇画有《咏梅图》,许是画史上关于梅花的最早记录。唐代画家边鸾、于锡、梁广、陈庶、萧悦等在着录中均见梅花画作。到了北宋,文人士大夫对梅花的喜爱到了登峰造极之地步,擅画梅花的画家愈见增多,技巧也愈益多样而成熟。于是画梅的图谱和专着也相继出现了。

范成大的《梅谱》即是文人赏玩之余的研究与实证之作,为这“姑射仙人冰雪肤”,可谓倾尽毕生之力。性情中人对心爱之物的赞誉未免过头,他称梅花为“天下尤物”,说经营园林,首先要种梅树,愈多愈好,其他花木,则不系重轻,其痴心一片堪与林逋媲美,不遗余力地把梅提高到了一个特殊的地位。

除此之外,宋代另有四部着名的画谱或画理论着,分别是周叙的《洛阳花木记》、张滋的《梅品》、宋伯仁的《梅花喜神谱》和华光和尚仲仁的《华光梅谱》。尤以被认为是墨梅开创者的华光仲仁所着的梅谱影响最大。该书详细梳理了梅花的不同品种、不同时节、不同长势甚至不同部位的各种画法。陶宗仪《书史会要》曰:“华光长老酷好梅花,方丈植梅数本。每花放时,移床其下,吟咏终日。偶月夜见窗间疏影横斜,萧然可爱,遂以笔规其状。因此好写,得其三昧。”可见释仲仁画梅是得之天然,以写生为基础,目染心会而得其要旨。黄庭坚见其梅花画而赞曰:“嫩寒清晓,行孤山篱落间。”可见一番清疏气象。可惜华光的画作早已湮没不传,甚至据近代学者余绍宋考证,世传《华光梅谱》也是伪托之作。但由他一脉而来的墨梅传统却发扬光大,最堪代表文人清致。从其弟子扬无咎的作品中,我们还能看到墨梅一宗初创时的风范。

扬无咎也是个梅痴,自云“为梅修史,为梅留神”,画梅学仲仁,而“格韵尤高”。据说他在庭中植老梅,“大如数间屋”,苍皮藓斑,繁花如簇。与华光仲仁一般,他终日对花写生,自得梅花真趣。徐沁在《明画录》中评价道:“华光一派,流传至南宋扬补之,始极其致。”其代表作《四梅花图卷》应挚友范端伯之请而绘制。范氏要求甚高,需要“画梅四枝,一未开,一欲开,一盛开,一将残。”如此苛刻的要求,自然也出自对朋友画艺的充分信任,而六十八岁的老画师果真出色地完成了任务。

画卷开处,画梅花之“未开”,只见疏枝斜干上攒三聚五地点缀着花苞,含苞待露,正是“恍然初见,情如相识”;画梅花之“欲开”,则在枝干上布了些整朵梅花,微露花蕊半遮面,正可谓“如对新妆,粉面微红”;画梅花之“盛开”,则蓬蓬勃勃,极写其雨浴脂浓、烟笼玉暖之致,真如“一夜幽香,恼人无寐”;画梅花之“将残”,则可怜落英,堕溷飘零。留于枝上的残梅,亦蕊托外露,花瓣无寻,真是“雨浥风欺,雪侵霜妒,却恨离披”。四梅图卷以“圈画法”白描圈线,不加晕染,有清淡闲野之风致。作者在词赋中自我嗟叹道:“可奈向、骚人自悲。”借梅花写尽人生四季。

扬无咎是位在野文人,其为人一如笔下梅花般孤高清介。有人将他的墨梅携往宫内,徽宗见了,并不喜欢,说画的是“村梅”。扬无咎听闻后,索性如奉旨填词的柳三变一般,在画上自题:“奉敕村梅”,其个性可见。扬无咎诗笔亦清新不俗,其绘画理论如“木清而花瘦,梢嫩而花肥。交枝而花繁累累,分梢而萼疏蕊疏”等更直接启发了稍晚的赵孟坚等画家,元末王冕的墨梅亦是这一路画风的嫡传。

赵孟坚乃宋宗室,太祖十一世孙。为人修雅博识,人比米南宫,想来也是放浪形骸之士。据说他经常乘舟东西游适,舟中仅留一榻憩息,其余空间布满文房雅玩,意到吟弄,至忘寝食,遇者称之为“赵子固书画船”。为人既萧散风流,笔下亦不落俗套,其《岁寒三友图》所画松竹梅皆插瓶清供的离干小枝,画幅虽小,而笔精墨妙,清气拂人。

松树早在唐代吴道子时就被画于壁障,亦多见于后世山水点景。竹是文同笔下之常客。墨梅自扬无咎而兴,后世名手亦不鲜见。但赵孟坚始将松、竹、梅和谐并置,开“岁寒三友”之格。画面上,梅花一枝横斜,疏散交错着星芒般的松针与墨影般的竹叶。梅朵继承扬无咎的圈画法,“笔分三踢攒成瓣,珠晕一圆工点椒”,满纸干净爽利。构图与形象既概括又丰富,此时画家抒发心境、表情达意的欲望,已渐渐超越一般物象形似之目的。

进入异族统治的元代之后,文人士夫们急于表白自己的君子气节,高洁的梅花便成为再好不过的精神表征。至此,心境的表现已最终凌驾于客观描摹之上,适前杨补之、赵孟坚们的写生情结慢慢被淡化,文人们更注重在画中寄托自己种种复杂情思。因此水墨花卉一路比宋代更加脱略形骸、自由奔逸。元末王冕墨梅画的出现,以及他被世人称颂的“只留清气满乾坤”的人品与画品的高度统一,预示着此类题材进入了更加纯粹的托物言志时代。

王冕出身农家,由于他轻功名而斥权贵,在《儒林外史》中把他作为士人最高人格的代表。耳熟能详的民间传说是他童年利用放牛时间画荷花,晚至寺院长明灯下读书,还有成年后披蓑衣、履木屐、佩木剑,狂歌于会稽市或骑黄牛读《汉书》的举止,被喜爱才子怪癖的人们广为传颂。为了画梅,他在九旦山植梅千株,下笔俱为水墨,洋洋洒洒,密密匝匝,“墨渍”、“圈瓣”画法皆有,以“圈瓣”法为多。其《墨梅图》沿用祖师华光仲仁的墨渍法,淡墨点花瓣,趁笔墨未干之时用浓墨渍瓣尖与花萼,再以浓墨点蕊,正侧偃仰,暗香浮动。只见枝头或含苞欲放,或绽瓣盛开,或残英点点,犹如万斛玉珠撒落于银枝之上。《南枝早春图》则以“飞白法”扫出波折的枝干,花枝交接处,笔断意续,风神峭拔。其花梢,则贯之以汤叔雅法,“有如斗柄者,有如铁鞭者,有如鹤膝者,有如龙角者,有如麟角者,有如弓梢者,有如钓竿者”,俱神完气足,顿挫有韵。花朵的画法由扬氏一路“笔分三踢攒成瓣”的一笔三顿挫,改为更具书写性的一笔两顿挫,挥洒的自由度得到提高,亦便于后人临习。笔下枝多花繁却不失满纸清气,是王冕墨梅画的过人之处。清代扬州八怪中的罗聘、汪士慎、金冬心梅花作品中的千花万蕊,无不受其影响。

于是,“个个花开淡墨痕”的“洗砚池头树”,如同佳人与佳茗一般,长伴文人书斋与画卷左右,文人的梅花情结从此深潜而久远。

依旧香影悬

宋元文人的梅花情结不仅外现于风雅的诗书画,甚至沾染了神秘的易学色彩。据传宋朝易学大师邵康节在观赏梅花时,偶然看见麻雀在梅枝上争吵,以易理推衍后,预言明日夜晚会有女子前来攀折梅花,被园丁发觉而追逐,女子惊慌跌倒伤及膝盖。此预测果真在隔夜得到完全验证,邵康节因此名闻于当时。这种预测方法亦被称为“梅花易数”,依先天八卦数理,随时随地皆可起卦,取卦方式多种多样,直至今日,仍被人痴迷研究。

除了离合无常的易理传说,梅花的印记也真实遍布到了我们的公共空间。比如梅瓶,其实当初它只是盛酒的瓶子,称为“酒经”、“经瓶”。《长物志》云:“古铜壶、龙泉、均州瓶有极高大二三尺者,别无可用,冬日投以硫磺,斫大枝梅花插供亦得”。正因为用来插了梅花枝,被梅花情结浓厚的文人改称“梅瓶”。即使瓶口上没有插花,它耸肩而立的安静模样,如同冰清玉洁的美人,散发着梅花般的幽姿逸韵。

梅花,连同梅子,不知不觉地,早就亲近并渗透了我们的日常生活。吴地习俗,立夏食青梅。宋陆游《入梅》诗:“微雨轻云已入梅,石榴萱草一时开。”《四时纂要》云:“梅熟而雨曰梅雨。”梅子熟了以后,将迎来夏至节气后三时的时雨。一场时雨,因为梅子,叫成了“梅雨”;一个季节,也因为梅子,称为了“梅雨季”;而一位诗人贺铸,写了“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这样诗意而忧伤的句子,被人称誉为“贺梅子”。

当然,最深入人心的写梅花的句子,还是林和靖的“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如同梅花三弄的琴曲一般,余音不绝。之后,在咏梅诗中,便常称梅花为“暗香”、“天香”、“国香”等。苏轼有诗云:“天香国艳丽肯相顾,知我酒熟诗清温。”这里用的是唐朝的一个典故。据钱易《南部新书》记载:“会春暮,内殿赏牡丹花,上颇好诗,因问修己曰:今京邑人传牡丹诗,谁为首出?对曰:中书舍人李正封诗:天香夜染衣,国色朝酣酒。”可见唐朝人的“天香”是牡丹,而到了宋朝,则变成了梅花。

梅花与牡丹,一直在国人心目中占着相持并举的重要地位。如果大唐时推举国花,那一定会是堂皇富贵的牡丹,慈禧太后在光绪年间也曾指定牡丹为国花。而梅花以其凌霜傲雪的卓绝品质,更与中华民族的气质与心性合一,在民国时期,便被国民政府确定为国花。我国自1994年开始评选国花,呼声最高的还是梅花与牡丹,但由于二者始终不相上下,至今仍没有定论。

其实梅花与牡丹,早已花开两枝,并行不悖。戏曲大家汤显祖在《牡丹亭》中展示了他的构思和创意。牡丹是现实欢爱的良辰美景,梅花则成就了延续理想的赏心乐事。牡丹亭美满情缘的最后达成,需要一个特殊的媒介,即亭边那棵梦寐般的梅树。杜丽娘走过牡丹亭上三生路,葬于梅树之下。而梦中情人柳梦梅,借宿梅花观而得梦,终于在梅树下二人得以相遇相守。生生死死,有情人终成了眷属。

因为梅花,不负相思,杜丽娘绘制了离奇而艺术的人生画卷。同样因为爱梅而归葬梅树之下的,还有一位现实中的艺术家,那就是海派大家吴昌硕先生。早年他在“芜园”植梅三十株,朝夕观赏,怡然自醉,“笔底历乱开梅花”,从此只道“苦铁道人梅知己”。1927年春,苦铁老人以八十四岁高龄,最后一次登临超山,眷恋于十里梅海,不忍离去,最后选定宋梅亭后的山麓为其长眠之所。回去后,他为心头的梅花绘制了最后一张《玉洁冰清图》,年底仙逝,归葬于梅树之下,用一生书写了梅花的绝唱。

写不尽花影流年。十多年前,徐建融师填过一首《鬲溪梅令》:“花心蜡样画难填。更羞簪、老人头上却惹个人怜。夜深香影悬。昏黄淡月感华年。问何似、霜皮铁骨几朵黄昏烟。琤琮不耐眠。”我读来心有戚戚,和韵填一首《鬲溪梅令·香影》,写给梅花,也写给喜欢梅花的人:“三分清气月华填,好风天。吹彻落花如许惹人怜,依旧香影悬。别多会少是流年,梦无边。莫用春风词笔写云烟,不如醉去眠。”

(责任编辑:易笑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