涤除玄鉴,回归本我
石虎先生的艺术精神
石涛《苦瓜和尚画语录》中说:“画受墨,墨受笔,笔受腕,腕受心”,一语道破绘画中所争论不休的“笔墨”两字实则源于内心,心受万物,万物受天,天受道,道法自然。石涛所言,在以四王为主导的艺术环境中,颇为“另类”。但历史是具法眼的,致使后来石涛倚仗“搜尽奇峰打草稿”的艺术精神冲破了传统的定论,逾越了四王乃至他所生存的年代,成为画史上的一座巍巍雄峰。石虎先生亦提出了更为洗练的“神觉”两字,并在《象论》中说:“我使之思,我发之喜,我觉之伤悲,如上般般皆客体存在之实,按夫子后字的涵义它们皆属于前我,前我非真我也,只有我的灵魂才是后我。后我近神而远人,不可名状,不可人欲。”他认为最为原初不受观念意志所绳的一种玄妙不定的“后我”乃是最接近神性的。这种“神觉”正是艺术创作中自我灵魂世界的显露。作为不同时期的艺术巨匠们,充满着灵智与革新思想的艺术家,在时空相隔几百年的距离中阐发出同样的观点,从中不难窥得一个真理:艺术唯一不变的就是直抒心性,找回灵魂!
涤除玄鉴,回归本我。我想,这正是石虎先生艺术思想中最为可贵的精神。
“神觉”,让石虎先生在艺术的探索中始终坚守着最根本的民族性,并赫然写下“蛮梦”两字与西方当代主义决裂,让自己的血液中流淌着东方民族的纯正性,并为之发扬。众所周知,石虎先生早在30年前就已蜚声中外,作为商业运作相当成功的他,并未选择继续重复自己的艺术语言,完善已经形成的绘画技巧,而是掉头独往,消失在当下闹腾的艺术圈中,去寻找更为深邃更加符合自己内心的精神家园——民间艺术。这种“怪异”的选择,并非偶然,在先生幼年时的耳目浸染中就已经深深注入了对于民族传统的情结。民间艺术中大朴而大雅的艺术魅力令先生痴迷,甚至在1997年先生写下《神觉篇》中亦大加赞叹民间艺术的朴质之美:“有乡人举纸偶发丧,大师赞纸偶曰:‘真魂也!’有农妪一色朱丹,彩华万类风姿,一剪定像,神韵百代精华。大师赞之曰:‘真传也!’有稚妮彩包戏踢,白墨画地为房,厢厢递入。大师曰:‘真艺也!’”石虎先生常年的漂泊,特殊而传奇的人生经历致使他所肩负的是辉煌五千年中华民族文化的脊梁。在他身上,并没有传统意义上文人雅士的那般寻迹山野、孤高自傲的避世情节,反倒更像拉起大旗奔赴战场而为民族文化正本清源的革命将领!难怪先生会道出这般愤慨而又率真的话语:“历史是十分沉重的,不想挑担的人当然不会关心它的分量,我看到:年轻的否定派换上了洋人装,他们持戈披甲,向中国画坛发起了猛烈的进攻。他们进攻的内容是:否定、否定、否定,他们进攻的形式是:嘴巴、嘴巴和嘴巴……使用着人家的创造,来嘲笑创造的发明者,用一张白纸上的美好想象来贬低别人的艺术作品,这样的品格哪有一点真诚、善良和美好呢?”那种从内心迸发的言语或许令当代艺术界很多人为之汗颜,但是先生的棒喝之语正可以看出他对当代艺术“盲从”、“媚洋”现象的忧虑,也可看出他对于民族文化的扞卫之情和对艺术的赤诚之心。石虎先生对于艺术探索的真诚,远远大于这个时代的许多画家。王安石《读史》有诗句:“丹青难写是精神”,精神是什么?精神就是内在心性的表露。作为革新中国画的一员,先生被许多人误解为“前卫”或者“边缘”。无论是前卫还是边缘,面对艺术的本质时都无关紧要。先生对于艺术的革新,并不仅仅局限于他名重当代的人物画上,更确切地说,是他的整个艺术思想的革新。革新,并不是丢弃传统,更不是媚洋!恰恰相反,石虎先生所提倡的“革新”思想是与“五四”衍生的白话文对峙,与学院派“用素描造型来改革中国画”抗衡,与西方现代主义决裂,与观念主义断绝,去找寻更为纯粹、更能代表民族文化本源的艺术,找回我们丢弃已久的根。
石虎先生避开了所谓“正统”的艺术盲流,处于“边缘”的他反倒让自己更加澄清了。贴近内心,为所欲为,回归到了最为原始最为自我最为生猛的地方。先生把这里当作心灵的驻地,并浸淫在灵魂的自我之处:“象是灵魂对存在的占有和给予。感知存在,眼手所作乃象,灵魂之占有和给予便是心性之作。予有形以形外之形,从而不形之有形,有形其不形之象也。事物的存在本来就大于人感知的存在,我们为什么总是拘泥于眼手呢?眼手的反映只接近人的感知,而神觉——灵魂的折射,则接近神。”(《象论》)
当我面对石虎先生山水画稿的一瞬间,我被彻底地感动了。我已经完全忘却了先生是一位优秀的人物画家,并由心而感慨道:“当代山水画家们真的应该感到惭愧了!”那种超迈神逸的山水气象扑面而来,让我无法不为之动情。这一切倘若没有灵魂的支撑,先生笔下怎么会有这么诡异特立的山水妙构!正如黄宾虹九十自述所说:“作画当以大自然为师。若胸有丘壑,运笔便自如畅达矣!”曼妙的晕染和感性的线条,不正是内心逍遥的呈现吗?先生区区平尺大小的画纸里,我读到的却是恢宏的大气象。这种气格并未受到客观的尺寸所阻,反能由小见大。记得先生曾说:“画画是画心,要在是与不是之间,不是画有,而是画空。”
在我们欣赏面前的山水画稿时,都无法想象下一张又会是多么精彩而让人出乎意料。这正是先生心中的一山一水,他完全打破了宋元以降山水画法的一些定论。把山水与人物甚至花鸟都融合了进去,在他的山水中看不见任何的机巧,满是自我的灵魂,只有在先生的自我灵魂中,我们才能这般地感动。清代方薰《山静居画论》中说:“云霞荡胸襟,花竹怡性情,物本无心,何与人事,其所以相感者,必大有妙理。画家一丘一壑、一草一花,使望者见心,览者动色,乃为极构。”先生把无心的山水转换成自己心中的丘壑,一花一草,也许就在先生的丘壑之间,或许置于丘壑之外,自由自在,毫无牵挂!看似非,实则是,是是非非,扣人心弦,沉冥入神。
当下画坛,无论是坚守传统文人画还是中西兼容,都在现代社会中寻找所谓的自我与时代的突破。诚然,自我和突破是每个从艺者的夙愿,是每个修行者为之奋斗的目标。但是他们在古人传统中或现代语言中挣扎的时候,大都丢去了自我的心性而得不偿失地复制模仿本不属于自我的表象,踏上了一条不归之路……这种现象并非属于当代,每个时期都会有,所以清八怪之首的金冬心在其题画句中写道:“吾诗与竹皆不愿同与人,同于人,则有瓦砾在后而被人讥。”金冬心虽涉画很晚,但能直写心性,脱尽作家之习,终能摆脱前人篱障而成为画坛一座高山。直写心性,不同与人,看似易,可恰恰也是众多从艺者所难以抓住的。其最重要的原因是他们不“舍”,不愿舍弃舶来之物,反而得不到自我,失去了自我,丢弃了艺术的本质。在和先生的一次聊天中,先生谈到绘画的本质时,直来直去,一语惊人:“绘画本来就是一个人完成的事情,它不像音乐电影等,需要众人的配合才得以完成。在一个人的游戏中,如果还不能显露自己的心性,把自我表现出来,干脆就不要选择绘画这一条路了!”
对于艺术而言,任何一个时期都会是少数占据着真理。面对当代异常热闹的艺术圈而言,真理往往处于边缘,从此而显得孤独寂寞。但是,当梳理美术史的时候,明眼人不难发现,每个时期的巍然高峰大多不都是处于当时所谓“正统”之外吗?那么,历史不会让孤独者一直孤独,也不会让寂寞者永远寂寞。心性的传达,是艺术经久不衰的真理,石虎先生虽然远离了“体制”,渐行渐远,但是他找到了本我,退回到内心最真实不虚的那一块地方,所以他会走得更为真诚,走得更远,历史也将会记住当代美术史上有这么一座高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