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元明:圆实精纯,正大气象
《千字文》是中国历史中知名度最高的启蒙读本,内容精文辞美,独领风骚,长盛不衰。不独于此,《千字文》逐渐成为历代书家所喜爱的书写内容,有数不清的版本,因此也让人不免有“崔浩有诗在上头”的感喟,出新意难,愈往后则愈难。形式和书体已经穷尽,最终还是要从风格上来实现突破。
第一眼看到杨剑兄所写《千字文》,不禁想起第一次和他见面时的情景。差不多在十年前,杨剑兄到南京考察筹建艺术馆事宜,回程时经过我住处。电话相约,而后一见如故。我告诉他当晚有一好友相约,有家宴款待,邀请同往。他很高兴,当即和我同行。虽不胜酒力,却从不推脱,三下两下便满脸通红,而后就只能靠在椅子上休息,不时开心地大笑着。看来,他是酒醉心明。数日之后,他给每个在场的几位书友每人寄了一件作品,请求批评指正。这件事令我印象深刻,记忆犹新,所以多年不忘,时常念及他的随和、实在。
之所以想起这段往事,是因为由人及书,一直以来都很关注他的篆书创作研究。篆书虽难,幸赖始终有执着之人。
身处当代,必须对历代篆书进行必要的梳理,直接面对的就是清隶。清代碑帖更替,篆隶大兴,越过宋元明三朝低谷,直追秦汉,有突破性发展。乾嘉朴学兴起之后,训诂考据、明经访碑,一时间,篆书与整个社会的崇古之风结合日渐紧密,为篆书的进一步繁荣奠定了坚实基础。清朝大大小小名头的篆书家就有数百人之多。这些对于当代书家来说,既是一种有效的取法借鉴资源,也会带来强大的限制性。很多人写篆书,玩弄所谓的形式感,不惜夸张变形,变态扭曲,以至于怪异肆虐。其实从某个角度说明了个人心虚,说穿了,也是一种逃避。真正有志于篆书的书家,必须做到迎难而上,在笔法、结体、章法和意境上有所开拓。篆书的难度在于,首先是文字的释读,其次是体系的廓清,再次才是风格的锻造。篆书成就的取得最终要看学问、修养高低,清杨守敬曾言:“未有胸无点墨而成为书家者”。篆书为五体之祖,要求更高。
记得里尔克曾说过,“艺术是万物朦胧的愿望”。杨剑极善于深入挖掘内心深处的一闪之念,强化升华,故而佳作频频。此册《千字文》笔法更为成熟老练,以个人笔墨语言来驾驭、主导,不刻意于一种风格而能有一种风格。我概括为“圆实精纯”四字。
圆。中国古典美学是一种“圆形思维”,这一点突出表现在理论逻辑和实践过程等两个方面。刘熙载论书时有云:“学书者始由不工求工,继由不工求工。不工者,工之极也”。书法最初处于一种不成熟、不自觉的状态,经过千锤百炼,脱离素朴、幼稚的原生态,逐步走向成熟和自觉,但如果过多地受到理智和意志的严密控制,就会表现出过强的目的性和人工性,难免流于雕琢、做作,最终必须过渡到一种纯任自然、无拘无碍的状态,即所谓的“复归于朴”。杨剑篆书《千字文》的“圆”,具体来说,就是笔画上的圆润,结构上的圆整,对整个篆书体系理解的圆通。书法与人生保持同步,才能够做到最终的圆融。
实。基础扎实,老实人的老实功夫,不刻意于夸张变形,平中见奇。如果经常看杨剑的博客,就能了解他每天的日课。将前后期作品进行对比,明显地感觉他动了很多脑筋。下功夫但不是死功夫,是一种懂方法的勤奋。千万别小视这一点。书坛有很多“伪勤奋”。以为参加大量的培训班就一定会脱胎换骨,以为每天只睡五小时就可以成为名家。如果觉得自己很努力,但最终结果却显示出退步,这就是“伪勤奋”。靠虚假的参训来安慰自己,喜欢他人评述自己是多么努力,却长期劳而无功,直至掩耳盗铃、自欺欺人。书家不能过于在意别人的评价,需要有自己的判断,脚踏实地、问心无愧足矣。一个人内心强大了,才是真正的强大。当勤奋成为一种日常习惯,对待书法就和三餐饭一样,持之以恒,远远胜过时不时的突击强化。
精。主要是篆法上,能够做到识篆、用篆、写篆,精益求精。篆书是静态化的,体系最为复杂,想要塑造出个人风格,较之行草书难度大的多。而从当下来看,中西文化的不断碰撞,两者之间客观存在的对立差异和多样复杂性,正是当下书家所处的现实环境。无数书家尝试以自己的独特模式构建个人图景,期望能够在这个时代中留下印记,角度、理念、方式不尽相同,各显神通,有的直接生硬嫁接,有的不惜混乱搀和,最肤浅的则是直接抄袭、模仿他人、亦步亦趋,必须有深度融合才能有个人风格,经过消化、提炼,直至融会贯通。
纯。主攻学吴昌硕一家而能成自家面目,变短笔为长笔,不失其神韵。沈括《梦溪笔谈》有言:“书画之妙,当以神会,难以形器求也。世观画者,多能指摘其间形象、位置、彩色瑕疵而已,至于奥理冥造者,罕见其人。”很多人过于看重书法的外在的形式,却往往忽视了内在本质。在不同的社会背景下,书法会呈现不同发展状态。过去偏重实用和研究,而在市场经济下,多数人趋于迎合口味——这些只是暂时浮在表面上的,始终会有一些书家,保持以往那种一成不变的执着精神。只有保持自己精神的纯正,才能有风格的纯粹。那些搔首弄姿、故意卖弄者,动机不纯,难成大器。
如果说,“圆实精纯”四字是就细节而言,整体上则有一种正大气象。篆书需要正大气象。奇只是为了变化,不能刻意成怪。当下为了适应展厅需要,夺人眼球,拼命使用色宣、泥金,挖空心思拼接粘贴,镶色弄巧、制作装潢,弄得花里胡哨,不过是为了掩饰书写技能的低劣,篆书多见生造讹误,不惜夸张变态,在这条歧途上难以止步,看起来是高头大马,却意蕴浅薄。强调“大”,并不是单纯的宣纸面积大,而是内在的大气。“正”是正宗、正脉、正气,“大”即大气派,大大方方。我大致测算了一下,此册《千字文》格子宽高的比例接近3:4,字形大多体势近方,着意高古,有一种掩不住的大气、正气。但其中也有少数字,可能因为字形本身笔画的原因,如“宇、宙、宫、宿、量、如、于”等,过圆少方,显得有些滑,“背、求、箱、康”等字的局部处理显得局促,当然,这些都是瑕不掩瑜。另外,希望整体上能再多一点随意性。
真正的好作品,并不是要一瞬间吸引眼球,而是能够打动人的心灵,持久回味。记得尼采曾经说过一段话,大意是,最高贵的美是这样一种美,并非一下子把人吸引住,不作暴烈的醉人的进攻,而是那种渐渐渗透的美,人几乎不知不觉把它带走,一度在梦中与它重逢,悄悄久留我们心中之后,就完全占有了我们,使我们的眼睛饱含泪水,使我们的心灵充满憧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