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个世纪20年代，徐悲鸿写文曰《惑》，后来又写《“惑”之不解》，徐志摩写文曰《我也“惑”》，李毅士写了《我不“惑”》等。我写的《惑》和他们的“惑”不同，我用惑作题目，如石涛所说的：“纵有时触着某家，是某家就我也，非我故为某家也。”

且说九年前，我从南京到了上海，又从上海到了北京。上海商气重，北京官气重，都不适合我。到北京不久，便有官员找到我，想在美术界做点事。我告诉他，欧美很多民间行为实际上是政府支持的，或者半政府支持的，有些是私人企业赞助，实际上是半官方的，但是以民间形式出现。虽然是官方支持的，官方要参与意见，也是暗的，最后以民间的口吻说出来；但既然是民间办的，实际办者也会有主张，这样也就确实不同于官方，但影响比官方出面大得多。官员听后说好，我们现在有钱，也可以支持，或我们找个大企业支持。办个民间形式的论坛，可以搞大一点，可以搞成国际性的，也可以办到国际上去。你来搞，我们出钱，我们基本上不干涉，只提供一些情报。地点不要在北京。我当时听了，并没有高兴，反觉得事情大，会更忙了。那段时间几乎天天考虑这个事，文章也不写了，画也不画了。但半年过去了，一年过去了，没有任何下文了。推荐我的那位已退休的官员说，大概出于两个方面原因：他开始读了你几本书，认为你搞学术有水平，能力很强，他很佩服你。但后来打听，说你写文章不顾及后果，好得罪人，又听说你的头很难剃，不好驾驭。另一方面，官员们想立功，但更怕出事。在中国，当官只要不干事、不讲话，就不会犯错误，就可以坐等升官，干事了就会出事，弄不好官就丢了。对国家有好处不如对他个人有好处。官大了，道德感就小了，他认为你有才有德，但未必用你，他认为你无才无德，说不定会重用你，唯一的标准是看对他有无好处。所以，这事他还是不干了，也就不和你联系了。

我听后疑惑好久，但似乎也不完全如此。官方支持民间做事的还是很多。上世纪90年代中，官方就支持（其实是下令）一家学术机构牵头，讨论20世纪有哪些绘画大师，定下来，要大加宣传。我也被邀参加那次会议。会议传达上级文件，要宣传本民族的文化名人，文化界、出版界、宣传界都必须认真执行。

当时市场上到处都是十大元帅、十大将，上将、中将、大政治家、大科学家的传记和研究着作，我还以为是一时风气使然，原来是有上级指示和指派为背景的。政治，你可以不喜欢它，可以说它肮脏、卑鄙等，但你必须承认政治的力量是最巨大的。所以，吴冠中临终前说，下辈子不再画画，要搞政治。这说明吴冠中头脑十分清楚，也说明他越来越聪明，看问题也更准确。

那次会议，我们讨论了20世纪中国绘画巨匠，吴昌硕、齐白石、黄宾虹、徐悲鸿、林风眠，这当然都是没问题的。其次是潘天寿、傅抱石、李可染，也是没有问题的。再次是张大千、刘海粟、蒋兆和、高剑父、陈之佛等，这就有问题了（意见不一致），有的是艺术成就不够，但又有代表性，比如高剑父代表岭南派、陈之佛代表工笔画。也有人提到黄胄，但被否认了，认为黄不够大师水平，也不代表什么派，黄就不再被讨论了。再讨论就是第三部分中人的政治品质，认为有问题。大师也必须有高尚的人品，必须是爱国的。

后来，我就不愿参加这种讨论了。十几年来，直至今日，这种讨论仍不绝。有的碍于情面，还是参加了。有的选出10人，有的选出14人，有的选出20人，但齐白石、黄宾虹、徐悲鸿、林风眠、傅抱石、潘天寿、李可染、张大千、刘海粟，都是有的，而且大多结论都得到官方支持，有的要出书，有的上电视，向全国全世界发布，都有官方正式的批文，正式的书面支持。高级负责人还亲自为之题字肯定。这样，即使完全是私家行为，最后也变成政府行为了。美国是政府出钱不出面，我们是政府出面不出钱。

政府不出面，以民间之口讲出，还是民间行为，政府可以不负责任；政府出面（负责人出面题词即代表政府），即使是民间办的，也是政府行为，政府必须负责。

有人提出证据，被“确定”或“肯定”的“大师”中，有人曾经有汉奸行为，到处吹嘘、抄袭等等。汉奸你也肯定吗？

还有的“大师”，是坚决反对共产党的，他不回大陆，倒不算问题，他在画上到处题字，口口声声“共匪”，在他有名的山水画上也题字，意思是祖国大好河山，被……，鼓励国民党反攻大陆。国民党上层人物已不再提反攻大陆了，他还积极鼓谏要夺回大陆。山水、人物，甚至宗教画上也到处题字反共。画佛教画、观音像，应该和政治完全无关了吧，他也在上面题“我当年在敦煌临摹石窟绘画，现在共匪盘踞中原不能再去一见了”等等。像这样一位坚决反对共产党政权的人物，你政府出面肯定，我们不能不惑。台湾一位比较重要的人士看到大陆在宣传鼓吹这位“大师”，摇头笑了，说：“我们都不再与共产党为仇了，但他还是十分仇恨的。”我听后，思考很久。这样一位画家，民间宣传一下，印点画集，介绍一下他的艺术成就，问题不大，但若以官方名义、政府名义，大加“肯定”，甚至出巨资到国外、在国内拍纪录片，大加宣扬，反复肯定，这样好吗？这样会产生什么影响呢？这样又能真实吗？他仇恨共产党，大骂共产党那些大量的题字，你是隐，还是显？显了不行，隐了又不真实，知情人都十分清楚的。如果以民间的形式，我政党、政府都不负责任，至少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民间观点嘛，我们是言论自由的嘛，让人家讲话嘛”。

国家的社会风气要好，是非标准、正义和非正义的标准，必须十分明确，是是、非非，表扬正义、反对丑陋。我们现在社会上是非感、正义感，似乎太弱了。韩国在纪念抗日60周年时，公布一批抗日英雄名单，同时也公布一批亲日的韩奸名单。我们就没有。

《毛泽东选集》第一句“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这个问题是革命的首要问题”。当然，我不是说画家是敌人，但是非感、政府责任、民间行为，还要分清才好。

当然，这只是我的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