潇湘水云:清微淡远的含蓄之美
潇湘水云的琴曲,说的是家国情怀。这甚至不需要什么音乐素养都能听得出来,因为曲调呈现出凝重的感伤和愤懑,只有国破家亡才能有如此的悲。哦,也不全是,凝重的感伤和愤懑是被烟雾缭绕的意境缠绕的。水云水云,时事飘零。
写曲的琴家叫郭沔,应该是浙江人,他活的时代是南宋。因为元军南侵入浙,他只得移居湖南。他常在潇、湘二水合流处泛舟,远望九嶷山。九嶷山在水云间时隐时现,那是仙境,是可望不可及的理想。九嶷山是舜帝的安葬处,于是有着很多的人文寄托,便有了不一样的意义。
虽然琴曲也是在诉说,却是散漫的,忽上忽下忽左忽右,飘忽的音符到处都是。我们的古琴曲总是从另一面来诉衷肠,仿佛没有调性,缺乏旋律感,我们的深情是一点点的破碎,而后化羽飞去。先时的仙云缭绕淙淙水声,那些远离的自由的淡的忧伤,逐渐强烈起来,成为炽烈、铿锵、激昂,声声重击,在心里砸下一个又一个的血坑。然而一切是无用和无望的,说罢,又渐渐缓和下来。寥落的琴音,淙淙的,唱着永寂。
忧世,殇国,在潇湘水云间。
然而还是有超脱的,甚至主要的成分就是超脱,飘飞式的超脱。这是中国文化的特点,再过深重的苦难仍旧阻止不了超脱。山水间云雾缭绕,一叶舟,一把琴,抚弄之下,超脱的意从指间纷纷扬扬飞散而出。
如何看这样一曲?由着听者的心了。心里有悲,听出的便是大悲;心有灵犀者,能听见大悲之下的大善:归去吧归去。
归去在这水云间,看那潇湘二水水起云涌,看那时隐时现的九嶷山,想那遥远的贤明圣者。碧波荡漾中是那个“每欲望九嶷,为潇湘之云所蔽,以寓惓惓之意也”[1]的郭沔。这山水是董源的山水,是芦汀沙洲、披麻皴的丘陵,是茂林和船只,那湖光山色烟云晦明,
是清旷疏朗之气。
说是山水,其实只是气。
董源的潇湘山水是平远的。还有一种高远的山水,平远和高远是中国画的两种远境。如若“和美自得”,那便是平远为佳;“恨别思归”之情,或许高远更具冲击力。
高远,于是不再是披麻皴和雨点皴。山是险峻的,斧劈皴的莽莽群山,绵延起伏,如千帆竞发,奔腾而来。但它们又只是在远方,水云间。那云是留白是晕染,是和山之间的渗透,是和泉之间的交媾。云延续下来混合进水里,细缕的清波之中,有点点水草和飞鸟,在云间仍旧是若隐若现的。氤氲之中,自在往还的是小舟,一叶有着棚的小舟。舟上坐着抚琴的仙人。仙人好像一团气体,是飘荡的灵,几根衣纹,几缕长髯,一双莲似的手,一张逍遥的面庞,端庄又怡然地坐着。前方一枝垂树,浓墨,扎实的线勾出向上向下各升出几根枝条,和那远山呼应,是点点的赞许:既不肯苟且偷安,而国又将亡,报国亦无门,那便做仙人,在水云间弹拨高山流水吧。
清、微、淡、远,含蓄之美,是潇湘水云,是此曲,是此图。
“潇湘”二字,叫人不由想出《红楼梦》中的“潇湘妃子”林黛玉。传说中舜妃娥皇、女英哭夫而自投湘水,死后成湘水女神,也叫湘妃。所以“潇湘”便又有了漂流和回归的双重含义,相思不尽、恸哭遗恨,是“潇湘”。
还有沈从文,写了无数的“潇湘”,那隐忍,以及隐忍之后的大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