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永远属于原野
野风堂主人潘锡林先生其人其画
丁亥年春节,我回到故乡安徽天长度假,应友人招宴,席间结识了潘锡林先生。因我于舌耕之余颇喜翰墨,而锡林先生又是故乡极有影响力的画家,因此 ,彼此一见如故,且语颇投机。散席后,又应王镜泽先生之邀赴他府上茶话,谈及书法的传承与当今书法界的现状,都有几份感奋,也很有几份无奈,在这感奋与无奈中我已隐约 地意识到与锡林先生在艺术价值取向上的一致。戊子年春节,再次返乡,此次与锡林先生相聚已是倾尽肺腑了,对其人其艺也有了比较深入的体察。我观锡林先生之处世,其性也纯,其情也真,其态也温,可谓谦谦君子;观锡林先生之画,其格也高,其气也逸,其韵也淳,可谓画中有人。记得大学时代曾以“风永远属于原野”一语题赠同窗密友,而锡林 先生正以“野风堂”自署,这便激起我对当今书画界而言已失落太久的山林人格的怀想。
于是,我又联想到了一种现象和由这一现象激发的命题。前些年,“京漂”曾是为艺术界极为关注的一个群体,一些京外极有成就或略建树的艺术家,甚至初涉艺事的丹青少年,如过江之鲫,纷纷鱼跳龙门,涌向京城,但居大不易,许多人最终仍然避免不了无根之运,试图摆脱边缘化的努力换来的是更加边缘化的惨淡。其实,在中国传统士人那里,京都情结就是挥之不去的价值中心,但如左思“洛阳纸贵”、李白御赐赋诗者毕竟是凤毛麟角,更何况才高如左思者最终还是免不了“自非攀龙客,何为歘来游”的慨叹,气盛如太白者也不得不乞求放还。这些今天已被人们作为文人佚事于茶余饭后轻松谈论的掌故,折射出的人生命题一点也不轻松,即真正的文人生活与繁华无缘,与复杂的人际关系无缘,更与纾青拖紫的富贵无缘,它应该是一眼深不见底但又异常清冽的古井,应该是沧海中“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泝流光”的嫋嫋婉歌,或是“手挥五弦,目送归鸿”玄之又玄的胜境。而所谓艺术家,就是这样由山水、天籁熔铸成的自然之子。京都情结中的“离天尺五”之“天”与这种自然之“天”显然是南辕北辙的对立。我不敢轻易地说锡林先生是在这一形而上的层面上为他的艺术生涯确立坐标的,但正所谓殊途同归,因此,其宗旨亦当去此不远。锡林先生是中国美协会员,市书画院院长,这两个身份已使他置身于画坛精英和地方名流的行列,遵循世俗的逻辑生活,他完全可以吁云播雨,营造起一片繁华的笙歌,甚至如“京漂”那样,去故乡以外的热闹之地分一杯雨露。但他是那样宁静而执着地生活在故乡永恒的月色中,在溪流间、苇塘中、鸟语里寻觅无法割断也不能割断的情缘。与天长相邻的高邮,是当代文坛巨擘汪曾祺先生的故乡,虽然高邮古已知名,但今人对这一充满水乡神秘情调古镇的了解更多的是来源于汪先生的作品。小说自不必说,即使在汪先生晚年的国画小品中,也蕃生着诸如茨菰、凤仙花这类虽然平凡但却透露着浓浓乡情的物象。其实汪先生的遭际极为坎坷,就地域而言,由故乡而上海、昆明、北京、山西,可谓一个“东西南北人”,但最终他的灵魂、精神,却是“孤舟一系故园心”,回到了虽然生活时间不长但却具有归宿意义的高邮。笔者自负笈齐鲁,离乡亦三十年矣,但几乎每年必返乡一次,于故乡的蜗居中,湛蓝的水光中,甚至温婉的乡音里,去领略在异乡、尤其是烦嚣的都市无从享受的醍醐。这是每一个生活在异地的人注定的“怀乡病”,而锡林先生的故乡姿态,画中的故乡风情,更蛊惑了我的这种情怀。
锡林先生在生活上是一个忠实的家园守护者,在艺术上则是一个传统的继承者。他的笔墨固然闪烁着宋元明清巨子的影象,一些近代大家,如吴昌硕、齐白石等大师的血脉,也是“润物细无声”地浸润着他艺术肌理。这是传统的整合,而这一整合则象征着一种多元又开放的审美视域。熟悉艺术史的人都深知,最具历史内涵的创新,有时必须借助最保守的姿态才能焕发出来。因此,艺术最忌空穴来风的破坏,缺乏历史铺垫的叛逆,因此,入室操戈才是最坚实的创造途径。这样,我们才理解为什么为现代书家所推崇的米芾、王铎恰恰曾经都是忠实的摹古者,在他们身上对古典的深情与艺术的超越,为什么能那样和衷共济。但是,在当今的书画界却不乏将传统与创新视为二元对立的所谓“前卫者”。他们往往以“横空出世”自诩,以“空无所榜”骄人,以“不落窠臼”欺世,实则这是缺乏人格韧性和自信的表现,因为功利的诱惑使他们无法忍耐寂寞的与古翱翔的生涯,而才力的缺失又使他们怯于与历史巨子碰撞,因寂寞而焦躁,因心虚而气浮,便成了他们最致命的病痛,并因此形成一道特殊的社会景观。锡林先生能于这氛围之外,袖手乾坤,自满自足地做一个特立独行于当今画坛,然而又与古为邻的历史漫游者,既证明了他的艺术理性,更象征着一种艺术自信。
当然,作为一个艺术家,其终结关怀必然是在历史整合的基础上,确立自身的艺术个性,而作为一个中年画家,锡林先生还处于向这一终结关怀迈进的征途中。与朋友聊天,常常道及王国维先生揭示的学术研究的三境界:“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正是每一个人的逻辑起点,而“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则是为学术所诱惑而滋生的一份痴情。虽然这一过程是漫长的,刻骨铭心的,但如果有一天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蓦然回首”之时,“那人便在灯火阑珊处”了。其实,艺术也是如此,过程重于结果,行动重于目标,一切都是水到渠成,我相信,锡林先生终会迎来春华秋实的一天。
郑训佐:山东大学文学院教授,山东省书法家协会副主席,
中国书法家协会学术委员会委员,山东省古典文学学会副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