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所属专题：画家周建生艺术专栏  

很多年前我在安徽南部工作，当时还在世的国画名手黄叶村先生（1911-1987）的画给我很深印象，那是一位具有浓厚文人气的画家，擅山水，笔下灵动的江南水乡景色和黄山风物非常打动人。先生号竹痴老人，竹画之作尤有名望，人称“江南一枝竹”。我在我的老师家看过黄先生的作品，并且还有机缘得到过黄先生的作品。上世纪下半叶的皖南画坛，黄叶村与王石岑、郑震三先生并享高名，可以说是“新新安画派”的代表人物。

因黄先生的缘故，我知道了与黄叶村先生同里的画家周建生先生。建生是黄先生的学生，二人是忘年之交。建生在黄先生的指导下走入绘画艺术的道路，也在黄先生艺术影响下，成长为一位有成就的画家。最近我有幸读到建生将要出版的画集，画集中收取建生近年来创作的山水、花鸟等几十幅作品，从这些作品中分明可以看出黄叶村先生的影子，有些作品在黄先生的基础上又有了新的拓展。黄先生一生坎坷，承平之后不久就过世。1988年在中国美术馆举行黄先生的遗作展，震动京城艺界，吴作人等甚至为之惊呼。但先生存世的作品并不多。现在看到建生继承黄叶村先生的艺术道路，能将风神凛凛的黄家风传递出来，感到特别高兴。

黄家风是一种将风土气息和文人义脉糅合为一体的风格，它胎生于朴质的江南水乡生活和奇崛纵肆的黄山丽景，又融合传统的文人意识，典雅细腻中透出真性。中国画在北宋之后强调“士夫气”或“文人气”，并非从身份上强调此类绘画为有文化人所作，而是强调一种远离政治和道德附庸、独立高标、富有人性价值关怀的意识，一种不以外在形象追求为目的、重视书卷气、重视性灵抒发的意识。文人意识铸就了中国画家独特的风骨。这种风骨随着中国画的传统流淌至今，并未消歇。即使在那种混乱的年月，以政治话语取代艺术坚持的年代，黄先生与“新新安画派”的王石岑、郑震等先生极力摆脱空洞的政治性陈说，力求以艺术的方式传达内心的感动、欣喜，表达心中的困境，以及这种困境解脱的宽慰，体现出浓厚的人文关怀意识。这样的精神也荡漾在建生的作品中。

我看建生的画，最喜他的骨力。有一种隐然而在的清净精神，一种昂然的风骨。风骨并非是简单的力量伸张，“子路事夫子时气象”并非为文人意识所推崇。它是一种内在的力感，是一种心灵的腾挪。如明李日华竹画题跋所说：“其外刚，其中空，可以立，可以风，吾与尔从容。”刚则遇强不屈，空则涵容广大，至于“立”，则是自立于天地之间，得从容快活之致，而“可以风”者，则强调精神四达而并流，与天地宇宙同体。如此最终落实到“吾与尔从容”——心灵的从容舒卷中。其实，文人画就是要展现这心灵的舒卷。建生的竹画真暗合这传统文人精神。建生似其师，擅画竹，视其画，耿耿清魂宛然而在。如一幅《竹劲兰芳任自然》，构图颇有石涛的风姿，画兰竹随风摆动，无披靡之态，石嶙峋，兰怒放，竹却有凌风之姿，此所谓“刚”者。而在墨的浓淡、笔势的疾徐处理上，却有大舒卷，裹兰香和竹韵为一体，将清逸从大地、从天宇引到笔底。建生非常喜欢画清竹滴露之景（如他的《承露》和《飞鸟出林》），他的观察非常细致，晨曦之中，露浥重重，一片空明，玉气浮动，画家细心画出竹叶在露水的沐浴下潇洒出尘的感觉，使人有“露壁蛩吟切，风林鹤骨轻”的感觉。他这类画光的处理很生动，在层次丰富的晕染和勾勒中，一道清光似从远方射入，令人惊喜。

建生的画不仅重风骨，而且画得很大气。他的山水画于谨细繁复中追求磅礴恣肆的气势，构思大胆，在密密的构图中透出灵气，颇有元四家之一王蒙的意味，绝无局促寒蹇之相。他的一幅仿吴镇笔意的扇面引起我的注意。元四家各有风致，皆不好仿。沈周仿云林之作，叹云：一笔之误，不可收拾。其实富有神性的大痴的画，那浑厚华滋之味也难可仿佛。而我以为，以萧散笔意着称之黄鹤山樵和梅花道人也是难以接近的。而建生仿黄鹤、仿梅道人自有其分际，虽不能说脱化二家之神迹，但确属二家之义脉。这帧扇面气味苍莽，远山迢递，淡水徘徊，老木纵横，轮囷一纸，颇见水准。有一幅《新淮野渡》，也可见建生的开合腾挪。近景画野岸泊头，陂陀蜿蜒处，高树凌风，旁有老柳披拂，下有小舟静横，中部自右至左，弯曲中画茫茫溪水，对岸烟雾迷朦中画远山。在开阔中见收放，于实际处出虚灵。

我还喜欢建生画中的笔意，笔情墨趣不是简单的技巧，不是表现生命境界的工具，而就是生命境界本身。文人画常化“笔墨之知识”为“笔墨之智慧”，化僵硬之笔墨为活泼之生命，一点墨痕，就是一片大光明，几簇苔点，就是大生命。笔墨晕成山河大地，又予其节奏、风骨、灵韵，此中之笔墨，即所谓“笔墨之智慧”。我与建生弟凡生为大学同学，凡生精书法，禀赋卓荦，大学时在书展中就曾获过奖励。数十年来未曾废辍，优游于古往今来大师名迹之中，而独有心会。最近我看到他的新作，并收到他的信，我读了他一段话尤为感动：“以为三五年可以拿下，哪知道这是一辈子的事。特别是临了《李思训碑》之后，才知道书法之难，一直不往外写，只作锻炼身体。”这与现今一些骗钱骗名的所谓“书法家”简直有天壤之别。建生也重书法，兄弟二人对传统书画的笔情墨意真是体会甚深，我可以想见他们在寂寞的天地中相与切磋的情景。画册中有一幅《田园拾趣》，青藤，微花，丝瓜垂挂，几只鸡雏在藤下嬉戏，用色幽雅，笔意俯仰中，风姿活泼。其笔墨的功夫真令人欢喜。

我是传统书画的爱好者，却不善此道。建生兄画集将要出版，浅浅之语，记取我读其作品的感受，也聊表我的祝贺之情。
 

　　
朱良志 2012年8月15日于纽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