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学习篆隶书
在各种书法中,古文字篆隶的学术性最强,也最难得味。所以,需要多写多看,要能观察入微,能精微才能知味,知味而能入道,下笔自然有味。多看眼界亦宽,眼高则有识鉴,去取有度。当然,从泛览到比较集中的临习,再到日后的个性明晰,并不是一帆风顺和很有理性的,有学术也不能打包票。对我来说,还有直觉、反复的体会验证与兴趣甄别、变迁等诸多因素。我的胆子也曾大过一段时间,敢想敢写,但极少示人,今天回想起来仍会对当年的假大空与急切的时代认同感感到好笑。在我看来,学习书法是一种很严肃的事情,要以敬业为先,每写一件作品,或尝试一种美感、风格,都要锤炼出相应的思想和艺术意志,也就是要有一个目的并能验之以结果,绝不可自负天资而持之以儿戏的态度。古人重道,这也是原因之一。当然,我也不排斥艺术感觉、创作激情,也曾经尝试过借助酒力来做冲动、放任的各体书法创作,但归根到底,敬业仍然是第一位的。例如,写大篆要想不落古人窠臼,字形结体十分重要,要搞好创作,需要集合所有可用的字形,反复地参伍组合,包括使用假借字、字形没有的如何科学地组合新字。至于每个字形结体的挪移错落、正反为用,以及修短肥瘦、燥润方圆等变化,还要花费许多心思,做到字内有巧、字外能妙,字学与书理融合为一,若古若今,尽其在我。大局既定,写的时候要能调动好情绪,找到感觉,走笔遣墨,随机应变。如果把创作前的所有准备带入书写之中,就会先入为主,胸中已横成见,只可图其字形,不能称写笔意,更不能说妙合自然了。那么,如何能区别二者,使创作名副其实地成为创作呢?我的体会是深入理解古人的相关见解,调整好心态,善于把握和应对书写的随机性。相反,如果在书写中只能重复日常的经验和功夫积累,就很难有好作品,也很难不断地进步了。
写大篆打基础不宜取法商代至西周早期那些比较象形的、修饰意味较强的、潦草简率的作品,其笔法尚未成熟,学不好会落下毛病。换言之,学大篆应从西周中晚期王室作器中的典范作品入手,取其雅正,易得规矩。各诸侯国作品可下沿至春秋,斟酌以为奇变。写大篆没有必要盯住《石鼓文》、《散盘》不放,尤不可单纯摹拟字形而忽略笔意。我临过大量的金文大篆作品,无论精美的鸿篇巨制,还是各种生动的小品,都认真地体味,重在结体、用笔之理,写过之后再去掉形貌痕迹,但做到这一点,已经有十几个寒暑的磨练了。
大篆的用笔与小篆有很多差异,根源在于笔顺时或有别,而大篆与古文共生,用笔上不能完全泯灭古文蝌斗笔法的一些动作,以此成为大篆比小篆生动的原因之一。我揣摩大篆笔法用了很长时间,把所得拿到古文墨迹中去求证,在虑及修范铸造工艺所能给书写带来的影响,因地制宜地进行变化调整,包括植入后代篆法的“力弇气长”、近体的“沉着痛快”(作大字时所重)之类,以及铸铭、刻款的某些优胜之点和由锈蚀泐损所造成的“有意识的形式”,希望不落痕迹的取得与“金石气”相类的笔法效果、在不失古雅的前提下如何完成“书卷气”地改造、怎样表现个性,等等。所有这些,都来自学术研究的心得和对现代艺术的认识,学习古法不是要把写出来的字给古人看、取得古人的认同,而是基于现代人对古典艺术的移情和转化再生,但前提必须是入古、得味,在把握大朴时期的书法美之后再来谈现代。否则,“皮之不存,毛将附焉”?
在多年的篆隶书法学习过程中,我深深地体会到,决不可以盲目地轻视、排斥传统,也不能以为习古临帖即有了传统。我认为,书法的艺术美有许多内容是不分古今的,而这些美质无不系之于传统。我们不能因为传统中有些东西不适应于现代人对艺术的需求,就泼水连同孩子一起倒掉。这里有两点值得注意:一是要学会分辨精华与糟粕,由鉴别决定去取;二是要有能力做好取舍,使古为我所用。这两点有个共同的灵魂,即寓于传统中的发展变易规律,在客观地分析、评说古人的价值观之后,尽可能多地学会把握客观的艺术规律。也就是说,传统不是一种只能用来供奉的僵化概念,它能够不断地丰富、延伸,即表明它的强大生命力,那么,这种生命力表现在哪些方面呢?同时还应该看到,传统离我们并不遥远,在轻视、排斥它的同时,已经享受它给我们带来的种种好处,只是认识不到、或是不愿意承认罢了。例如,十多年前我写大篆,自以为很有新意和个性,也有过称誉和批评。说老实话,当时自己心里也没底,没搞清楚为什么要把临帖与创作拉开那么大的距离。现在看来,当时虽然认识到传统的价值,却是很朦胧的。既不能深入、准确地分辨优劣以决定去取,也未能了解自己究竟需要什么,能做好什么,能写文章讲清楚什么是继承与创新,却不能付诸自己的书法实践。可以说,是我在学术上的不断进步,带动了书法艺术的不断深入,基本上做到了张弛有道、不失故我的程度,但想做的更好,还需要更为刻苦的努力。
我学小篆始于《说文解字》,先熟悉字形规律,后从邓石如入手,走上细腰长脚的路子。及至见的东西多了,逐渐察觉其气象有亏,古雅不足,于是复归秦汉,兼取六国。小篆虽尚婉转,但以瘦劲见胜,不以肥密为能,系繁难的图案化字形特点使然。如为细腰长脚,则非邓石如之大力气无以安固之,吴熙载、赵之谦等进一步取垂引转曲线条中细之法以缓解细腰的局促,但姿媚有余,风骨、气象则荡然不存矣。在我转向开阔雄放的“螺扁”古法之后,兼习方正的缪篆、间杂隶笔而体势扁平的汉铜器刻铭及省简变形的镜铭,以求与古法的和而不同。偶尔也做细腰长脚的类型,但节制其纵长之势,复强健其筋骨,以不失气象为要,是以和清人有别。各种风格都写有利于掌握结体和布白的调节变化,对促进个性的成熟也有好处,但在初始阶段的临习选择范本要严格,不能看什么都喜欢、都学。例如,秦权量诏版工拙变化很大,也有代表秦人和六国人不同书写习惯的作品,从总体上说,始皇时作品以近于规范的篆书为多,二世时作品大都近隶,也比较潦草。由于这些作品均出凿刻,技艺水准差别很大,直接导致篆体美感之不同程度地被损坏,严重者几乎殆尽。所以,选哪些来学、学了以后对篆书水准的提高有哪些好处,都得谨慎考虑,以免适得其反。还有,学秦权量诏铭的用笔与学“二袁碑”一类不同,要强化它的涩势,用《九势》中“紧駃战行之法”最出味。
就小篆的书体特点而言,结体近于程式的技术性要求远甚于隶楷诸体,回旋余地太小,骨力、风神之类的审美也因此显得更加突出。与此同时,如何在严格的规矩中做好巧思安排变化,则为学篆者必须倾注心力加以探索的重要内容。小篆有程式化的特点,而书写还有要尽量做到灵活生动,这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其中首宜避免的是个性的习气与趋同的俗气,此二者不脱,格调就上不去。格调不在美丑,而在雅俗,归结于美感、风格的个性及其背后的文化依托。今天的篆体审美很少关注文化,视野局限在形式、功夫上面,更加强调主体感受,这样,传统中很多精微的东西被忽略,或是转向粗糙,格调问题也随之被疏远、淡漠。实际上,讲求格调并不是在追溯一个飘渺空洞的概念,而与之相关的是一个比较庞大的技术、风格类型和理论体系,在传统书法艺术精神中有着重要的位置。所以,我重视格调问题,不仅涉及作品的雅俗,还有属于字外功夫的文化层面的内容。
我的隶书取法广泛,与学习经历有关,但也是为了能够变化,不主故常使然。很多朋友问我取法来源,我说不上来,都学过了,却没有哪一种碑帖留下痕迹。可以说,从用笔到字形结体,大体上涵概了秦汉金石砖陶简帛各类隶书遗迹,以学养、性情、功夫三者并重,大体做到了得笔法、有古意、具个性。我近年常看汉碑,重用笔而略字形,重骨力而轻风姿,就质去文。由于没有偏爱,故所得亦多,在古人提倡的“称解笔意”上体会尤深,现在临任何一件作品都能做得比较好,即得力于此。
多年来,我一直保持一种学习和思考劲头,它总能让我发现缺点,弥补不足。不能停,也不想停,我怕一停下来就会“绝于诱进之途”,既然喜欢上书法,就不能半途而废。我的楷、行、草诸体学习情况与篆隶相比,又有所不同,限于朋友要求,这里集中讲述了篆隶方面的学习体会,也有就具体问题向书界同道请益之意,其余则俟诸异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