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家英:从“美术家”谈起
有次文艺晚会,嘉宾中有多位名画家,这老几位一露脸,屏幕上便打出三个字:美术家。这很对,画画,说到底是手艺活儿,最需要一手好技术。只有“技术”一番,产生的作品好看,方可称为美之术。画画的具备了创造美的技术,又多少要在格调上超凡脱俗些,方无愧“美术家”称号。不必标榜什么“推陈出新”,我不喜欢“出新”,浪言“出新”者,皆因底气不足,“推陈”也乏力。陈即古,古格古法,习古思圣,步武前贤,很难很难,以毕生精力付之,恐亦难望古人之项背,知难而退,才要“出新”,借以欺世盗名。
启功先生上个世纪做全国书法家协会主席时,每逢道友相见聊天,就谈到当时书坛已有人做起“推陈出新”的春秋大梦。启先生谠论可谓一针见血,大意是:写书法,别说出新,当今之世能够准确模仿古人笔道的书法家我看都难找,继承,发展,先继承好了再说发展吧。
大匠诲人尽在寻常话语中。启先生虽然谈的是书法,书画同源的道理不难懂,我是画画的,三句话不离本行是敬业,那么,于画一艺可以出新否?有人捧吴冠中笔下的粉壁黛瓦,说是中国画千年来唯一的出新,乃因未曾见古人这般画来,而有些收藏家则以为此非传统意义上的中国画,随他怎么画都行。不是画得也很美吗?不辱美之术也!我是画人物画的,总想把笔下的当代仕女,画好看了画美了,再用心表现出她们的精神世界。前者是形的问题,当代许多人物画家先自败在形上。少时求学天津美院,孙其峰老师见到画人物的把人画得过于夸张变形,便谆谆告诫:“别光顾着自己过瘾,把仕女的脸画得比冬瓜还长,眼睛都长到太阳穴上了,长成这样的媳妇,你愿意把她娶回家吗?”恕我浅见,若为突出意韵,人物有些变形有些夸张,我只能接受到明代陈老莲的程度,其所变不逾矩,品自然高。这个品,我更看重画家本真的人品。
这些年,我格外喜欢收藏明朝人的书画。山居琼岛蓬屋,读明朝成化进士书法家张弼书札,喜其书法更服其书论:“姜尧章论书云:一须人品高,诚确论也。人品不高者,虽童习而白纷,徒富绳墨,何有于神妙耶?”“童习”当然指的是传统意义上的书法练习,这就要一丝不苟一笔不爽,一以贯之贯彻到老,成名后的清代王铎写字倘以十天计,是九天临古人帖一天写自家字。此中道理,很是深刻警人,有不少当代书家,年少习书墨守成规,到了中年一味求新求变,求成自家面貌,不再用功临帖,笔道荒废了,险怪激厉,燥灼火大,未成书家,实为输家。此亦不足为奇,倘若写字的人都越写越好,那便人人可为羲献了。山阴道上回首千年,还是填沟壑的人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