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德:实验水墨的困局
实验水墨如同一套老式却又亮丽的时装,同新式生活氛围不搭界,如同烟云一样飘浮在传统艺术和当代艺术之外,始终在寻找归宿却又没有着落。当1985年新潮美术兴起以后,它就被艺术变革的先头部队拉开了距离,只能依附在前卫艺术的舞台边缘跑跑龙套。
在当代艺术领域,“实验水墨”首先受困于这个名字。当代艺术不强调画种和材料,可是实验水墨不仅具有明确的画种特征,还夹带了振兴传统的中国情结。这种向内看、向后看的艺术思路,使它自身变得过于沉重。在中国的八大美院,以往作为老大的国画专业,生源越来越少,其中从事实验水墨的少之又少。当代艺术的作用首先是干预现实、背离主流文化。它的意图直接,表达具体。面对这些基本问题,水墨画带有先天的局限。用水墨画这个概念泛指中国画,始于20世纪晚期。尽管最具潜力的中国画是重彩,可是直到明清之际,水墨为上的观念仍然牢不可破,重彩画缺少一流人物的参与。传统水墨画的宗旨,同社会现实是脱离的,它只是古代文人在案头抒情遣兴的手段。在表现效果上,典型的水墨画,即用一色墨画出的画,在视觉上又是消极的。当它用来针砭时弊时,表现力显然不如写实的油画,不如装置艺术和行为艺术,不如摄影和影像,当然更比不上引领未来的数字艺术了。纯黑白的水墨画表现手法,技术含量太高,实践者需要漫长的时间去经营。等到技术过关了,画面有了看相,画家自身的思想锐气却在技术经营过程中悄悄地耗散了。环顾中国画坛,当年一度倾心水墨实验的人,而今很多人都改弦易辙了。
“实验水墨”的困局,还在于“实验”的限制。这个从科学哲学移植过来的术语,同样具有先天的缺陷。实验水墨缘自贡布里希的实验艺术,贡布里希的实验艺术出自波普尔科学哲学的实验观。在波普尔的逻辑中,科学研究通过猜想与反驳,通过实验,推倒原有的范式,建立新的范式。在20世纪的科学界,这不失为推进科学的简明有效的思想方法。当他的崇拜者贡布里希将这套逻辑移植到艺术领域,问题就来了。因为科学只不过是人类发展的工具,而艺术却不是、或不只是工具。在艺术越来越独立的当今世界,它正在成为外在的人性。科学的目标,通常会借助实验来证伪或确认假设,可是艺术创作不必介意证伪,也不必介意证实。艺术带有超越经验、超越现实、超越真实、超越实有的品格。实验,充其量只能在艺术技法翻新的层面做功课,进入不了艺术的内核。
众所周知,贡布里希的精力更多的是研究传统艺术。这类艺术作为政教的载体,目的明确,用途明确。可是到了20世纪中期以后,视觉艺术中的反传统、无目的和非功利等突变现象,使得他推崇的图式修正、试错法和实验的理论,成了隔靴搔痒的说辞。在理论稀缺的1980年代中国美术界,贡布里希的理论勉为其难地充当了搔痒的耙子。30多年了,当代艺术挂靠实验的这条思路,应当了结了。
尽管笔者对实验水墨不抱希望,但对它的倡导者和实践者却始终心存敬意。实验水墨是中国画家试图跟上这个时代的表示,也是让传统艺术正面影响当代艺术的尝试。30多年来,中国视觉艺术已经实现了从古典艺术形态到现代艺术形态的转换。正是一批执着于中国艺术变革的水墨画家,在“实验水墨”的口号下,化解了古典绘画在变革中尾大不掉的困局,完成了自己的历史使命。中国这么大,画家又这么多,有人继续热衷实验水墨,是很正常的事。只要有观众,它就会继续存在;即便没有了观众,只要画家自己喜欢,也有存在的理由。
彭德(作者为西安美术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