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不惑郑板桥
【清】郑板桥? 竹石图
雍正十年(1732),郑板桥40岁,好不容易中了个举人。中举之前,他这半辈子只能用两个字概括:惨烈——比《儒林外史》中的范进好不到哪儿去。10年前,其父郑立庵谢世,30岁的郑板桥悲苦万端,写下一首组诗《七歌》,详细晒出自己的不幸:4岁丧母,14岁时,“十载持家足辛苦”的继母又身故,而立之年的自己,却“谋事十事九事殆”,此刻家中“空床破帐寒秋水”,门外还有一大群讨债的人,只得贱卖父亲遗留的几本书,换钱度日。
一切皆如其夫子自道——“无端涕泗横阑干”。
这还不是最坏,父亲去世两年后,郑板桥的独子夭折;中举的前一年,发妻徐氏又于老家兴化县病故。兴化自古隶属于扬州,上世纪末才改隶泰州,兴化县与扬州城,隔着两百里地,郑板桥必须像今天的打工仔一样,逃离家乡,远赴当时购买力最强的大清第一繁华之地扬州,做“扬漂”,将自己的“字画天赋”变现为银子——当然,他那个时候只算“街头艺人”,没多大的名气,天赋再高,也仍须“苦其心志、劳其筋骨”:字画很难标出一个“合理”的价格,很多时候,能卖出去就算赚了。
按当年人们的平均寿命,年过40岁的郑板桥,乃一介典型的“文艺中年”,甚至“文艺老年”。照说,中举后境况会好一些,可实际上,郑板桥还是穷。不久,他幸获友人大力资助,得以从扬州南下,渡长江,跑到镇江府的“旅游胜地”焦山,躲在闻名天下的定慧寺附近,头悬梁,锥刺股,继续读书,以备人生最后的大考——会试。
焦山,乃长江中的一个小岛,四面环水,寺庙林立,山、岛、江、寺融为一体,是不亚于苏杭的江南宝地,其因东汉名士焦光隐居于此而得名。朝廷三下诏书,让焦光回来做官,人家老焦就是不干。郑板桥藏于焦山上的“别峰庵”,倒也意气风发,一洗蹉跎,写出“室雅何须大,花香不在多”的妙句。可在给堂弟郑五桥的家书中,他却“雅”不起来,说出了心底的实话:我们是贫寒人家,“愚兄”没有务农经商的能力,又无任何手艺,那么“救贫之策,唯有读书”。
信中,他还不忘诉苦,说自己举人考了三次才得以侥幸获之,此番赴焦山,并非旅游与“写生”,只为发奋读书——不是杂书,而是四书五经等教材。科考不易,郑板桥虽未沦落到前辈文人蒲松龄那般悲催的境地,但其“发家史”,亦不忍卒读:想当初,还是康熙年间,他二十好几,才考中一个秀才。
书信末尾,郑板桥很真诚地向堂弟郑五桥“保证”,再给他一两年时间,参加一次会试,如果考中,那是祖坟上冒了青烟,如果考不上,则老老实实回家,一心写字画画,赚钱养家,再不提科举之事——这已然是弯腰作揖了,略有杨白劳面对黄世仁的低姿态:低三下四,小心翼翼。想来,郑五桥的日子也不好过,无财力投资兄长的“科举大业”,甚至他对兄长走“独木桥”、考进士这条路,也不怎么看好。
也许,正因为堂弟或隐或显的“担忧”,才逼迫郑板桥做了这样的保证,甚至根本不是一个“时间期限”的问题,而是板桥言外有深意:小兄弟,请相信哥哥的智商,我定能一举夺魁,荣登进士榜;以前考举人的时候,兄长我考了三次,“战线”拖沓,长达十几年,但这一次,我不会“复读”,所以兄弟,请耐心等待,我将用“飞黄腾达”来安慰你受伤的心——真不知,这是郑板桥在给自己打气,还是给郑五桥减压。
郑板桥家人丁不旺,他无亲兄弟,只存这个叔伯的堂弟郑五桥,而五桥也是独子,所以两人感情甚好,比亲兄弟还亲。只不过,五桥比板桥小24岁,接到焦山来信时,年龄还不到20。饶是如此,五桥却必须守在故乡,担当一家之主,处理兄长走后的一切家庭事务、人情往来,免其后顾之忧。兄弟感情再好,郑板桥也不能视之为理所当然,何况他都四十好几了,在外人眼中,更适合在科场鏖战的似乎不是他,而是风华正茂的五桥。
郑板桥在焦山有诗云:“静室焦山十五家,家家有竹有篱笆。画来出纸飞腾上,欲向天边扫暮霞。”——多美,多有趣,多么意趣盎然,多么诗中有画、画中有诗!可诗终归是诗,在郑板桥的家信中,看不到踌躇满志的自许,亦不见水天一色的洒脱,只有自怨自艾、自我反省,以及对小堂弟深深的歉意。
传统帝制时代,家庭与家族对一个读书人的供援,很大程度上决定了其在科考之路上能走多远。更不堪的是,这很可能是一个投入与产出完全不成正比的亏本买卖——全家补贴一个读书人,到头来他却只学会了“读书”,手无缚鸡之力,光有书生的酸气,却未曾邀得半个功名。
郑板桥的书画作品,狂放不羁,一切尽在掌握之中,但回到现实,以家信抒真情时,老郑便戚戚然不可终日——古代贫寒文人的生计问题,亦由此可管窥一斑。
别峰庵建于山巅之上,至今立有“郑板桥读书处”的醒目标识,只是后人恐怕多不知,老郑在此并非优哉游哉,由着性子,想读什么书就读什么书。恰恰相反,他是带着科举功名的巨大目的性,为自己与家族摆脱困厄而读书——相较于东汉死活不出山的焦光,郑板桥恐怕便相形见绌了。
但人各有志,更何况,即便区区 “有竹有篱笆”这种要求甚低的居住条件,也是要有一定的物质基础做后盾的——当时的郑板桥,欲安安心心、不愁吃穿,拥享一片“篱笆与竹”,都难以实现。
常言道,四十不惑,郑板桥此刻却很迷茫。如果不能如期考上——甚至永远跃不过这道龙门——那么他寄给堂弟五桥的那封信,将会令后人更加唏嘘,也会使其本人无颜见堂弟五桥与“江东父老”。
幸运之神还算眷顾,乾隆元年,郑板桥中二甲第八十八名进士,他给堂弟的信,没白写。从康熙到乾隆,他在科考的独木桥上迈上一个新台阶,正如他美滋滋、疯癫癫地自诩为“康熙秀才,雍正举人,乾隆进士”,并一不做二不休,将此12字刻于印章上,作了名号——几分自嘲,几分不忍;几分欣慰,几分哀恸;几分消遣,几分自责……恐只有板桥本人知晓。
郑板桥要是真的如明代大画家唐伯虎一样,进士考砸,或者更不堪,似晚明另一位天才艺术家徐文长那般,终生只得一秀才,那么他在中国书画艺术史留下的“印章”,又会是怎样一副“怪”模样?更不知,他那“扬州八怪”之首的显赫地位,该以何种狂狷的方式加以树立。
只可惜,这位“乾隆进士”已然44岁,都可做那些年轻进士的父辈了,年龄是个硬指标,虽然有朝中大佬慎郡王做其后盾,他的仕途仍是不尽人意——最高也只做到一县之长。
慎郡王,名爱新觉罗·允禧,号紫琼道人,被誉为清代宗室书画第一人,在电视剧《甄嬛传》中,他是甄嬛的妹夫兼小叔子。当年,33岁的郑板桥第二次游历京师时,就被甄嬛的这个“妹夫”赞赏道,“谈吐之间有古人风”。
郑板桥曾为其画作《竹石图》题有一首流传甚广的诗:“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竹与石,画与书,皆极高妙。
郑板桥画的写的皆为竹子,可我们回望其大半辈子的科举崎途时,猛然发觉,“咬定青山不放松”这一句,若换成“咬定科举不放松”,或会更加意味绵长。
板桥晚年有心得,“难得糊涂”的哲理金句横空出世,两百多年来,颇给人启发——人生的确难得糊涂,但对于40岁的、正在科举的崎岖小路上蜿蜒前行的郑板桥来说,保持清醒,一步一个脚印,不敢丝毫有糊涂,或许才是更重要的吧?